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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手里有把锤子,看什么都像钉子。
我现在手里有两把锤子,一把是苏轼,一把是“百字营”,或者说“日常写作”,所以就无处不是钉子,且这两把锤子有时候还互相碰撞,碰得好时火光四射,碰得不好时可能砸到自己的手。
苏轼与写作的关系,是满分作文与考生的关系,但苏轼与写作营的关系,则是他的产量之丰、内容之博、感觉之精细。
苏轼作品的数量之巨是北宋第一人。
今天读张炜《苏轼七讲》,有一段话于心有戚戚焉,且用苏东坡的方式,抄录如下:
“床头枕驰道,双阙夜未央。车毂鸣枕中,客梦安得长。”这是苏东坡五十六岁时写给弟弟子由的《感旧诗》。一个人像他一样匆促转换人生的风景,一辈子搏于激流,还能留下那么多精细的记录,真是一个奇迹,也真是难得。他是一个善记善描、勤于动笔的人,所以才再现了那么多丰茂的日子。正像托尔斯泰所言,墨写的文字,斧头都砍不去。这些生命与岁月的图像永远不再消失。
是的,他用笔墨记录了他匆促而遗憾的一生,即使后来朝廷有令要销毁他的词章,连刻在碑上的文字也要铲除,但他的墨迹却反而因此增值。去掉他作为文坛领袖、书画双绝的光环,正是因为他自己写下的生命记录,才使他的一生在后人看来不再匆促,也不再遗憾,他那些曾经光华的、黯淡的、有趣的、悲伤的生活,才得以全息式地保存下来,一次次地翻拍重现,生长繁衍。
笔墨并不因为他是苏东坡而格外偏爱。
在历经浩劫保留下来的敦煌卷子里,唐朝征夫的情书墨迹犹新,唐朝的一份“放妻协议”散发出温柔蕴藉的纸香,协议前半写了婚姻本身的美好,以及三年婚姻之后两人感情不再,与其反目成仇,不如各还本道,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结尾很美,也很有名: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和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祝愿前妻能重获幸福,另赠三年衣粮,一次付清。
这便是普通人的笔墨记忆,在汗牛充栋的经史子集之外,摇曳生姿。
正如现在大量的素人写作,穷时候乱时候的日子,我本芬芳的人生,作为快递员的时间。
时间。时间就是写作的终极意义。
2019年的时候,我有幸在敦煌采访过樊锦诗。两个感觉在记忆里交织且挥之不去,一是她的手特别柔软,二是她对于敦煌壁画脆弱、色彩正在消失的忧心如焚和温柔守护。
除去物理因素,我们周围的一切也都处于永恒的流逝、销蚀过程之中,受到这个想法困扰的,还有普鲁斯特。
是的,这是另一颗钉子。我今天给自己挖另一个很可能烂尾的深坑,开始读《追忆似水年华》。
安德烈·莫罗亚的序言写得很好:
人类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他们本想执著地眷恋一个爱人、一位友人、某些信念;遗忘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他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
写作的意义,就在于表达思考,保存记忆。
至于怎么写,普鲁斯特母亲的态度很可以借鉴:她对于应该怎样烹调某些菜肴、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和殷勤待客,自信能掌握最合适的分寸......况且对这三件事情来说,最合适的分寸几乎是相同的:手法简洁、朴实无华、饶有韵致。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佛家说道存乎矢溺,写作便也是穿衣吃饭,走路说话。
普通人即便没有苏东坡“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的才华,但论当下生命的庄严,又有何区别?
“每天早晨,在片刻迷糊之后,我们重新拥有我们自身。”安德烈·莫罗亚写道。
午夜12点一过,又是新的一天,若没完成一百字,在百字营的群里是有记忆的。
2019年2月,我在北京到长沙的航班上读完《安息日的真谛》。当时因军事演习,飞机在首都机场延误一小时。这一小时,在我的时间表上无法归类,它是在“旅行”中,也是在“阅读”中。我想起坐在前面头等舱的人,他们以在飞机上拥有更多空间而彰显其尊贵,但是他们并不能逃避这一小时的延误,也不能比我更早一些到达。从这个意义上看,空间用来创造不平等,而时间则生而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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