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毫无效果。在进门的瞬间,我们相互看了一眼,确切的时间估计是两到三秒,但我感觉像是有一分钟那么久。我们都明白,这次见面对我们各自意味着什么。
我将门反锁,将外套白大褂脱下来反搭在椅子靠背上,坐下来。他一直盯着我,眼带笑意,我回以一个微笑。接着我从包中拿出纸笔,电脑,录音笔,直到我将所有的物品摆放在面前,抬起头,看向他,而此时他的眼中已经带着半分焦虑。
“这次能不能不用这些,只我们两个人聊一聊。”
有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羞愧,为我自己的奸诈做出忏悔。于是我又将所有东西收起来,他眼中的笑意又恢复了,我看得出来,他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在他的意识里,可能我做这些都是出于职业习惯,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是想借职业习惯这个假象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会帮我,这个承诺还能兑现吗?”
“当然。”
我的回答得斩钉截铁,尽管语气有一丝冷漠,但我内心其实是充满同情的,我明白,通过昨天的谈话,我必须表现得足够坚决,才能获得足够的信任,对于他,对于我自己也一样,我需要这样的心理建设。
“我请求你判断我没病。”
他直接了当的提出了他的请求,我是有提前预料到这样的结果的,但当他以这样轻松的口吻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感到震惊,我在凳子上扭了扭,试图让自己的屁股坐得更舒服。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我沉默了十几秒钟,在这十几秒钟里,我一直盯着他,他一直盯着他左边的某处,一动不动,更有可能是他什么也没有盯着,他只盯着虚空,我看不见他的眼神,无法确定。
“我能给你讲讲我的家人吗?”
“当然。”
在这一刻,我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拒绝,更何况我根本不想拒绝,这不也是我想听的吗?说实话,我是有些激动的,但我强装镇定,很淡然但又不失温度的回答了当然两个字。
“我爷爷年轻时是一名兽医,家中虽谈不上大富大贵,毕竟是手艺人,日子还过得去,社会地位也还行,那年月,谁家不养个牲畜家禽,养就难免生病,自然大家对我爷爷恭敬有加,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
那年代的兽医也不像现在的宠物医生,只需要天天坐店,有宠物生病了由主人带过来看就完了。那年代不是,那年代需要到处跑,谁家的猪啊牛啊什么的生病了,主人就会跑到我家来请我爷爷去看,基本上没有谁家的门槛爷爷没有进过,所以爷爷也算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那年代能在社会上走南闯北的人还是极少的。大多数人都是种地为生,所以爷爷也算是早期脱离了种地这种最原始的生存劳动的人,自然人们对他都是刮目相看,尊敬有加。
但是好景并不长,人们开始背地里议论变成明着议论我爷爷,是在我奶奶来的那天。那是一个夏天,天气异常炎热,爷爷一早就出门去到很远的地方帮别人的牲畜看病,这并有什么奇怪的,爷爷的技术在当地可以说远近闻名,一个师傅传下的三个弟子中,数爷爷最刻苦,当然技术也是最好的,所以爷爷的师傅很是看中他,几乎每次出诊都会带着爷爷,从此爷爷的名声开始在坊间流传开来,再后来爷爷开始独自出诊,而其他的两个弟子也因为生意不好开始转做其他,爷爷便成了当地一带唯一的兽医。
爷爷是带着奶奶还有大姑一起来的,当我爷爷带着奶奶还有大姑从在大树下纳凉的人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奶奶低着头,爷爷牵着奶奶直视前方,而被奶奶牵着的大姑,对着小声议论的人们不住的张望。
爷爷带着一个有孩子的寡妇回到了家中,从此没有家人的爷爷开始变得有家人,尽管爷爷奶奶还有大姑在周围人中遭受了很多的非议,但爷爷作为一个掌握他们牲畜家禽生死大权的人,这些议论也只能慢慢的由着明里变到暗里,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淡。
并不是说随着时间的变长,那些背后的闲话就会自然而然变得更少,而是奶奶做得足够好,之前爷爷一个人时,不管是谁家,看病收钱都是一个子儿不会让的,可自从奶奶进了这个家门,爷爷便会时不时的少收一些钱,人们自然知道爷爷的这些变化都是因为奶奶的缘故,久而久之,得了好处的人们开始闭口不谈这个女人是一位寡妇,还是一个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寡妇。
事情变坏是在父亲来到世上的那一晚,那晚本来是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可因为父亲的哭声以及奶奶的离去让那个夜晚变得支离破碎。爷爷在听到我父亲的哭声时曾产生错愕,大嘴张开呆呆的说不出话来,但能够看出他的激动,他像是随时都可以手舞足蹈起来一样。但高兴只是一时的,随即里面接生婆说血止不住,快抬到医院。就这样,爷爷同时迎来了他人生的巅峰时刻和地狱时刻。
奶奶生我父亲时因为大出血去世,这件事给了我爷爷很大的打击,虽然作为家族的最后一个人,爷爷很想为自己的家族传宗接代做点贡献,但无奈爷爷对我父亲,家族血脉的唯一继承人,任然毫无好感。另一方面,奶奶的离去,大姑也变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
自此以后,爷爷开始信教,至于说他信的是什么教,旁人说不清,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没有读过《道德真经》《古兰经》《金刚经》中的任何一本,他唯一读过但没有读完的,或许就是《圣经》,于是他自己宣称,自己是一名基督教徒。
这是他走向衰亡的开端,因为从此以后,每当他到别人家医治,都会源源不断滔滔不绝的向主人讲授圣经中的故事,但他并不讲授救赎,而多是讲授惩罚,自从奶奶去世,他便相信,真正的救赎并不存在,而惩罚却是随处可见。他想自己医治了那么多的生命,而上帝给他的是什么,只有惩罚。于是他便把医治看得不再那样神圣,而只是一个吃饭的工具罢了。
所以从此以后,经过他的医治,死亡的案例越来越多,而他自己也不再看中这些经过他手的牲畜的生命,到最后到底是死还是活。他整天潜心于圣经中,试图为自己所受的惩罚找到一条可以合理化的理由,而这就是救赎,但他并不相信救赎。
在外人看来,爷爷的表现几乎是一蹶不振,于是他的师兄弟开始见缝插针,重操旧业,而爷爷越来越往《圣经》的深处走去,爷爷吃饭的工具,丢了。
丢了饭碗的爷爷并没有饿死,相反的,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少,他反而在家越来越起劲,他每天都会诵读五到八个小时的《圣经》,而其余的时间,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向我父亲和大姑讲授《圣经》,所以每当有人从屋前的窗户下经过,都会听见一个声音像道士念经文一样在读着什么,于是人们判定,爷爷疯了。
人们做出这样的判定,不能说是毫无好处的,起码人们看待我父亲和大姑的眼光中开始出现了同情,这对于我大姑和父亲的生存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开始指导大姑如何劳作,指导我的父亲,如何成为一个得力的助手。”
在他一泻千里的叙述中,不知道为什么,到这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停顿,我见缝插针的提出我此行的目的。我抬眼看着他,他还是盯着某处,陷入沉思。
“其实我更想听听关于你和你父亲。”
“我父亲可以说是一个惯偷,他的偷在之前可以说是为了活下来,小时候只有我大姑一个人劳动是很难养活三口人的,所以父亲便学会了这个本事。在一片安静祥和夜不闭户的生活集体中,偷便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在父亲偷过的东西里,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种,玉米,大米,小麦,高粱,面粉,土豆,红薯,南瓜,豇豆,茄子,白菜,萝卜,佩兰,辣椒,刀豆,四季豆,黄豆,青豆,葱,蒜,黄瓜,丝瓜,豆腐,板栗,梨,杨梅,枣,桃子,李子,橘子,橙子,甚至还有尿素,普钙,复合肥,日历,黄历,不管用的着的用不着的,他都往家里拿,像是一个捡垃圾的乞丐。
俗话不是说吗,从小偷针,长大偷金。而我父亲也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再满足于这些小打小闹,他开始偷一些活物,比如鸡,鸭,鹅,山羊,甚至猪牛等一些更加值钱的东西。如果说之前的父亲偷盗完全是为了活下来,那么现在他开始走上另外一条路,那就是富裕。
人们可以容忍你活下来,但不能容忍你富裕,这是他们对于偷盗的容忍度。终于,父亲在一次偷盗行为中被当场抓获,随即被移交公安司法机关,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如果说一个因抢劫杀人而重获自由的人会得到一个令人害怕的印象,那么偷盗得到的将是一个鄙夷的眼光,只有最最软弱的人才可能偷盗,而我的父亲就是那个人,在人们的眼中,他是懦夫。
父亲出狱回来的那天,几乎所有的近邻都来到了我家这所房子面前,观看一个他们所能接触到的唯一一个吃过牢饭的人。那天父亲穿着两年前离开时的衣服,留着短平头出现在房屋前的时候,一度曾出现一阵欢呼,但随即陷入沉寂,爷爷终于放下他的《圣经》,打开门出来迎接这位他唯一的家族继承人,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他还要靠着这位家族继承人,活下去。
大姑是在父亲被警察带走的第二天走的,离开的时候她只站在门口对着爷爷说了一句话,‘我会给你寄钱的,直到你儿子出狱。’爷爷本来已经站起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后又坐了下去,继续翻看他的《圣经》,此时他的《圣经》已经读到快要过半了。
经过两年牢狱生活的父亲变得沉默不语,而这两年里,爷爷的《圣经》无人听,他便早已将诵读转成了默念,所以至此以后,这所房子便开始变得沉默,如同居住在里面的两个沉默的男人一样。
打破这个沉默的依然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我母亲的身份一直是一个谜,她是自己来到这个家的,有人说她是城里被抛弃的大家闺秀,有人说他是被我父亲骗到手的,还有人说,她是走投无路才只能跟着我父亲的,而大家说出的这些猜测,不过是基于我的母亲脑子不太好,是的,我的母亲是一位智力不如常人的人。
人们对脑子不好的人总是没有什么期待,他们对我母亲也是一样,连好奇心都保持不了多久,他们随便猜测完我母亲的身份,连求证的机会都不给,便把注意力放到了我父亲怎样将我母亲搞到手这件事情上,他们对于一个智力正常人的期待永远保持着旺盛的想象力。一个在坐牢的男人,如何能搞到一个女人呢?难道牢房是男女一起的?于是他们孤陋寡闻到不知道我们牢狱是男女分开的,便开始了他们奸淫的想象。
母亲是城里人,但绝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这是我从母亲口中的描述判断出来的,当我得出这个简单的结论的时候,我会想到奶奶带着大姑来到我家那天,从人群面前走过的那个时刻,那时的大姑或许就和母亲一样,人们用三个字将他们整个概括:拖油瓶。
出狱后的父亲变得异常勤劳,早出晚归,甚至有时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这一度成为了一道风景,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每当看到我父亲忙活起来,人们会夸赞,他变了,看来他要搞出个金元宝了。
父亲的勤劳并没有获得他想象中的成果,更没有获得人们口中的金元宝。相反,在经过一场漫长的跋涉之后,他成了一个笑话。这个结果是可以想见的,对于毫无经验的父亲和智力低下的母亲来说,打赢一场毫无任何经验的仗几乎是不可能的,从结果看,正是验证了这样的可能性,这样的经验在这个家里,只有大姑有,而我父亲有的,只有偷盗的经验。
在我父亲忙活的这几年里,也不是毫无所获,至少我和我弟弟来到了这个世上。在我降生的那一晚,我母亲叫得惊天动地,是我家那所房子里有史以来出现的最大声响,为此,我父亲重操旧业,偷来了一只鸡,我的爷爷为此放下《圣经》,说了一句苍天保佑。
我不得不说,是因为我的到来,才让这个家蒙上了又一层的苦难。
对于我这个男丁的到来,全家除了我母亲以外,几乎都感到高兴,我的爷爷看到后继有人,香火有续。我的父亲在自己已经几乎毁掉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希望,只有我的母亲,对于这件事无动于衷,除了生我时的那一声惨叫,再无其他,而这只是因为,她不懂。
她不懂不能使她成为免于受难的理由,她不懂得照顾我,我常常哭泣的时候,她不知道是因为我饿了,或者是因为我拉了,她只是看着我笑,不停的笑,甚至都笑出了声。
她受难的开端就是因为她的笑声。在我饿的鬼哭狼嚎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笑,仿佛她认为她的笑声可以管饿,可以制住我的哭泣一样,而收工回来的父亲,看到哭泣的我和笑出声的母亲,怪母亲没有照看好我,第一次对母亲大打出手。
这是一个罪恶的开端,从这天开始,父亲从此失去耐心,不像以前什么事都是很耐心的教我母亲。我母亲不会做饭,父亲总是耐心的一遍遍的讲解,加多少水,什么时候起锅,什么叫上汽,上汽之后多少时间成熟。从这天开始,父亲便把陈述句变成了疑问句,放多少盐不知道吗?切成什么样不知道吗?这难道还要我教你吗?我也不知道这种转变是怎么开始的,何以一个之前如此有耐心的人变成了一个暴力狂,自此以后,我家隔三差五就会出现母亲的惨叫。
开始的时候,人们会好心的上前来规劝几句,但最后发现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便放弃了,他们只会在听到我母亲第一声惨叫时作出如下的播报:又开始了。
而爷爷此时早已是卧床不起,尽管他的《圣经》马上就要过半,但他依然是自身难保,他现在已经由默念转变成看几行就开始冥想的状态。
我不怎么恨我爷爷,我从来不恨无能为力的人,尽管在父亲对母亲动手的很多时候,我多希望爷爷从床上一跃而起,揪着他的儿子,反手就是两巴掌,但这些不过是想象,想象过后,回到现实,不过是我和弟弟一起钻到桌子下面,呆呆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如果开始摔东西,动静很大,也不过是哭上几声而已。
爷爷走的时候带没带走遗憾不知道,但他带走了《圣经》,是父亲烧给他的,那天,父亲狠狠的说,死了也他妈的带去吧。那时,爷爷的《圣经》阅读过半了,我能想象他走的那天,他曾经医治的鸡鸭牛羊成群的送葬队伍,送他上山。”
他将头抬起来,停顿了十几秒钟,我一直看着他,我能预感到,他就要说出我想要知道的东西了。我看着他低下头来,双眼红红的盯着我,满是疲惫。我不说话,我不想打扰他。
“弟弟离去的那天,天边的晚霞非常的美,那是在爷爷过世后我第一次看到那么美的晚霞,它们和弟弟如此的相似,颜色如同弟弟口中的鲜血,它们翻滚的样子就像弟弟在地上疼得翻滚一样,就连过了一会它们归于沉寂也和弟弟归于沉寂一样。
至于我母亲把农药错拿给我弟弟喝这件事,我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怪罪母亲,但我父亲肯定是怪罪母亲的,他当时说,一个脑子不正常就算了,为什么偏偏还要生一个脑子不正常的出来。在我弟弟沉寂的那个下午,我无法完整的消化这句话所隐含的意思。但我有了另一个想法,我要结束这一切。
父亲那天是喝醉酒回来的,我将弟弟喝了剩下的半瓶灌进了的他的啤酒瓶里。”
我轻轻的呼出一口气,他忽然抬起眼来看着我,说道:“请你一定判我没病。”眼神里充满恳求,而此时我没有当面答应,我盯着他看了十几秒钟,然后整理衣物,慢慢的出了房间。
“怎么样?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我刚一出门,刑警队的人马上向我问道。我看着他的大姑带着他的妈妈站在刑警队的人身后,我只能简单的说出一句:“还不好说。”
2018 11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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