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的时候,我跟一个同事在上海的郊区松江合租。
房间是很大的房间,两室,足有七十平,房价巨便宜,只要两千二,环境也很清新,我多出五十块钱要了主卧,天气好的时候就可以拉开落地窗,跨到阳台往沙发上一躺就晒太阳,晒太阳还能看见远方的河水,以及绿色的树。
当然,坏处也太多,归根结底都因为太偏,每天都要挤累死人的九号线,漫长到可以看完一整集的《中华小当家》,因为太偏就安心做了死宅,还好的是电影院和烧烤附近是一应俱全的。
从租房的开始到结束我见过房东不到三次,这是一个略带半秃的老头,是中介推荐给我们的,并不热情,也不冷淡,看身份证不是上海人,听语气也绝不止一套房子。
他打电话催过两次房租,开头一定是:“小朱啊,最近还好吗?”语言和善,然而你也晓得其实他并不会无聊到要跟你谈人生,这句问候让我觉得很讨厌,因为如果只谈钱就会让人觉得关系纯粹。
一年的合约很快就到,那时候几乎就和合租的同事闹崩掉,于是不打算续租。
我背着一个破背包,鼓鼓囊囊,走出门,走出电梯,也走出那栋楼,居然没有半分留恋。
最大的错误也已经犯下,居然没有带走押金。
我们的房租是按押一付三交的,于是结束的时候,他那里还是有我们的一个月押金。
有经验的同事早就给了提醒,最好就是最后一个月压根不要交钱,否则必然要会扣留的,然而还是错误地相信了对方。
在我搬出房间的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不对劲,果然房东拒绝交付押金。
于是开始每天一次的催促。
房东大叔表现了明显的敷衍,“在路上”、“回去再说”、“马上”。
在情绪要被弄炸掉了的半个月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还有两个。
房东说:你们把房间弄得太脏了,他要去找阿姨打扫,这要花钱。
一个苍白无力的借口,虽然我和同事确实把那里弄得脏乱差,连我妈看过一次都唉声叹气,然后这太好回应:明天我就去打扫干净。
我自然没有跑过去打扫,这不过是他想扣除一笔押金的借口。
另一个借口就让我挺难回应:洗衣机坏了,起码要花五百块钱来修。
这太难回应,因为洗衣机确实是坏了,而且很久之前就坏掉,把衣服放进去会有地动山摇的震动,然而,居然不影响它的正常使用。
这忽视的,此刻真就成了炸弹。
“那你想怎样,你就说赔多少吧。”忽然有些暴躁。
房东说:你不要激动,我有不是要图你那几百块钱。
一本正经的瞎话。
他要扣除五百。
挂掉电话,忽然有些茫然。
有经验的同事告诉我说这没辙的,克扣房租是租房界的通病。
除了报复已无他法,他还交给我报复的方法,比去堵锁眼,这位同事刚被卖房的中介这么弄了了一次,整个锁都要换掉,一桩破财又消灾还没法子出气的报复。
当然还有其他办法,比如把房东的号码挂到网上去,卖房、卖肾、同性恋征婚,想想画面都有诡异的美感。
自然,并没有这样。
我想了三天怎样去交涉,关注每一个细节,我想了开头,我一定要表明我是一个合格的租客,空调坏了都不找他修,灯泡灭了还是自己买;也想了中间,洗衣机的坏掉与我没有任何关联,然而不幸落入圈套,那也只能认栽;包括想到了结尾,不惜去询问了我舅舅修理洗衣机的细节与价格,到时候就可以甩出加上人工也不过两百块的结论。
我终于准备充足,让人心寒的反而是合租的同事,他摆着事不关己的姿态,等我解决所有的麻烦。
那是下午。
我拨通了电话。
做了很长的一个发言。
所有的观点,挺快的语速。
之前,我就想,这可能是个漫长的交锋。
我说完了,等着回应。
那边半饷没有说话。
还是沉默。
终于我听到麻将啪在桌子上的声音,房东说:“那就三百吧。”
突然我就失去了所有继续争辩的勇气。
我一开始想的就是,这正是一个锻炼自己去与世界交涉的好机会。
我很快就收到了房东打给我的一千九百块。
我也没有半点欲望再去给他发一条短信。——本想要表明下自己的大义凛然,以及他在这件事上的昧住心肠,还想说幸而他遇到我们这样好说话的房客。
那一声麻将的哐当,让我大梦初醒。
我终于明白,我根本做不了超级英雄。
还好,还能做自己,也只能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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