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那天的天空突然不再那么蓝，巷里的狗叫没那么欢快的时候，传出了陈画家失踪的消息。
这怎么行呢？本市最着重的就是艺术研究，陈画家就是这座城市的宝贝！作为身价与名声并重的他极大地充裕了人们的日常精神生活。陈画家是这座城市的灵魂。
所以忽然间这座城市的大大小小的人群团体都慌了。有人把画家的画挂出来——这是陈画家的绝笔！是真画还是假画有待考究；也有人自称是陈画家的私生子私生女——要分一笔家产！结果一查，一半是韩国血统一半是东非血统，纯得很。
社会都乱了套了，究竟该怎么办啊？必须找到陈画家，不然就生活不下去，饭也吃着不香。咱们是二十二世纪的精神文明高度发达的人类，怎么能轻视艺术？
还是有人质疑，陈画家就是艺术？陈画家就是艺术！很快就有人严肃地堵上质疑者的嘴，用一块红黑方格的抹布。
我们要求政府尽快全力寻找陈画家！什么？政府还在决议？再决议我们的精神世界就崩塌了！不成，得游行，去大街上游行！
于是宽广的大街上人们举着牌子、身上的白T恤都写着标语：“找回陈画家，精神方不朽！”
嚯，市长急坏了，手里的八二年的拉菲（行贿人曾以人格担保这一定是最后一瓶）也不香了，这怎么办？开车跑到公安局长家里，怎么办呐？你得管管。公安局长也是满面愁容，我家的猫都不吃不喝一上午啦！市长抱起那只十多斤的猫，又放下了，气喘吁吁地说，看把猫饿的。
得找，不为那帮群众也得为了我的猫。公安局长抹去伤心的鼻涕眼泪儿，坚定地说。市长拍拍他的肩，有你这句话呀，我就放心啦。
2
当然，被陈画家失踪一事影响到的不止是市公安局长家的猫，还有城市里的很多企业。于是这个叫阿财的人失业了。原因是企业老板收藏的陈画家的画的市值一夜之间翻了5000倍，而经营这家企业得很多年才能挣到这么多钱，所以老板匆匆卖掉了画，把企业扔给别人了。老板一换人，员工基本也换得差不多了，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都是这个理儿。
所以阿财顶着一头进入中年后并不茂密的头发和一身严重脂肪化的肌肉再次走上应聘的路时，他的心里是比较生气的。“不管是谁，他打翻了我的饭碗，就是个混蛋。”阿财哪管谁是陈画家？他是城市里少数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艺术教育的人，所以在企业里就没什么优待。“这就是狗眼看人低！”他很愤懑不平，可以从他颤抖得肚子看出来。但无论怎么生气，这些话都是他在心里抱怨一下，真的说出来会被大街上游行的人揍得半死也说不定。
总之，他得继续找一份工作，而他这个年龄段的人，恰巧是要干劲不如比他年轻的，要经验不如比他年长的。由此看来他对生活的愤怒不是没来由的，尽管他向来是个对痛苦逆来顺受的人。
3
很显然，公安局的警力是远远不够的，在偌大的城市、人山人海里去寻这么一位画家，更何况那些情绪激动的游行群众每天按时按点在大街上涌动，红绿灯管得了车，管不了他们。
于是一张张赏金令被贴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凡是找到陈画家、并带回就近派出所的，一律奖励3亿元，提供线索的奖励1亿元。这些赏金令如青苔铺盖了大大小小的墙面，某些古建筑也不例外。那些古色古香的檀木柱子上贴上这么一份“现代化文字作品”其实显得很逗，但没人敢说。
“为了艺术，我们牺牲很大。”市长在接受电视台的采访时如是说。很多群众被感动得落下了泪水，因为他们这时还不知道他们即将被强制征收一笔莫须有的税，作为赏金。
陈画家的失踪给这座城市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也让收藏界的水翻腾出巨浪。有人为了之前没有拍到陈画家的画在病床上郁郁而终，也有人靠他的画一夜暴富，什么福尔摩斯、福布斯的排行榜都瞬间挤进去。很多企业由于员工的状态而生产效率低下，上午老板还在规定业务要求下午就被破产查封了。
这座城市像一个鱼缸，陈画家就是其中一条鱼，某一天忽然就把缸底的泥翻腾起来，虾米从中吃到了好吃的，也有更多鱼在浑浊的水里看不见虾米了，饿死在水底。
4
阿财简直想要放弃找工作了。他觉得城郊的运河每年都会淹死几个游泳的，不缺他这一个。
他按照最近培养的习惯买了一瓶果汁和一份早报，走向地铁站外面的长椅。一瓶果汁就能代替早饭，很省钱。早报上关于招聘信息的版面最大，也很实用。以及那条脏不拉几的长椅，黏着被氧化成黑色的口香糖和没扣干净的办证广告——按理说是没人乐意坐上去休息一下的，除了他。
但今天似乎就没什么理来按，如果有那就是牛顿第四定律。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就躺在长椅上，四下无人十分自在。阿财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突发状况。他一只手握着果汁瓶子，一只手攥着报纸。
他放弃腾开任何一只手，而是直接了当地上去要求：那个，你坐过去，给我腾点地儿。胡子男就坐起来，移到一边了。
阿财很满意胡子男的谦让，他轻轻冲着刚刚胡子男躺过的地方吹了一口，尘土飘扬。他的动作故意很轻，这样应该就显得很有礼貌吧？阿财会在这件事上得意于自己的头脑。
喝口果汁，看看那些招聘广告，大多是之前已经去面试过的。还记得有一家公司面试时问他，您的工作经验丰富吗？阿财很老实地回答，我的面试挺经验丰富的。但这个社会哪允许老实人活呢？所以他就再次失败了。
如果我一直失败下去，会不会像那个胡子男一样过上流浪的生活呢？毕竟房子还没买上。阿财又想了想，他还是要去跳运河，他要用他的死亡抗议这个狗一样的城市，抗议这狗屎一样的生活。
阿财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死会不会显得太微不足道。尽管城市里又成千上万个中年发福，严重脱发的中年男人，但只有一个阿财。关于这点他是很自信的，因为他不必担心自己死后忽然跳出来一个双胞胎哥哥取代他的生活。
5
几星期以来，伴随着陈画家的失踪，越来越多有趣的事在拔地而出。有人开设陈画家纪念馆，票价都快赶上一张画的价格；有人给陈画家办葬礼，路人个个哭得如丧考妣；也有人把陈画家当作营销手段，注册商标，又在食品上表明，陈画家一生最爱。电视上每换三个台就有一个是在追念陈画家。综艺节目上每五个嘉宾就有一个宣称与陈画家有私密关系。
他们说，这是为了艺术。嗯，挺好。在过去，艺术让人清贫，现在，艺术让人富裕。这算是进步不小吧？
市政府在大街上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游行群众，按照二百块打发走一个人的规格解决问题。有的人一天参加好几波游行，成了致富小能手，隔天就被逮进局里。他生气地大喊，光明一直都在，只是被黑暗一时间覆盖！惹得一群人跟着起哄。
他们说，这是为了光明。哦，钱途是挺光明的。
公安局接到了很多举报电话，举报人声称自己找到陈画家把他带到公安局，也有人声称自己就是陈画家，跑到公安局里自我揭发。不得不说的是，在这种时候，人们的演技和化妆技术都得到了显著提升。
局长生气了，再给我造假，直接拘留，想拘多久拘多久的那种。好么，举报电话从此再没响过。
6
当阿财认真地浏览招聘信息时，他没察觉到胡子男也凑过来了，直到那一身味把果汁味都压下去了。阿财吞了口唾沫，往边上靠了靠，胡子男也即使地靠过来了。
阿财盯着胡子男看，胡子男盯着报纸看。毫不违和，直到阿财把报纸叠起来，胡子男看见阿财的眼神，露出讨好的笑。
“你在看什么？”
“寻人启事。”胡子男说。
“你看那个干嘛？你找谁？”
“不是我找谁……”胡子男故作神秘地指指自己，小声地说，“是他们找我。”
阿财现在就开始怀疑胡子男脑子有问题了。但他没有确切的证据。“找你干嘛？”
胡子男把报纸从阿财的手里拽过来 ，抻开摊平了，指着一块寻人版面，点了点一张照片，“这就是我。”
阿财是仔细看了看这照片的，血压差点没把他太阳穴的血管挤破！真就是那个画家！哎，不太对，这还是有点不太一样的……不过也太像了……
“您真的是画家？” 阿财双眼都泛着太阳光。
“是我啊。”胡子男木讷点了点头，对阿财的“您” 这个称呼有点不自在。
“那……那你跑出来干嘛……你把我工作都弄没了……你……”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些话后，阿财后悔了。如果画家没跑出来，他工作还在，他们俩还能相遇吗？阿财现在眼前的衣衫油腻胡子拉碴的男人就是活生生的三亿人民币。所以这么说来，他还得谢谢画家。
但是画家显然是很惭愧，他说，最近城市里变得这么乱，都怪我。我不该随随便便跑出来。
每个人都有自由啊，谁也不能管制着您呐。阿财现在变成了另一副脸色。
“你尊重我的自由吗？”画家问他。
阿财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尊重了！
“那你能不揭发我吗？”画家又问他。
阿财嘴张着，却没从里边发出声音。
7
其实画家失踪了，最着急的还是画家背后的团队。他们日日夜夜炒作、安排的成果就这么突然消失了，能不着急吗？是棵果树辛辛苦苦栽了七年，果子年年大丰收，今年突然果树就长腿跑了，真是出鬼了。
所以团队里都很发愁。画家的作每一张在他们的炒作下以及拍卖行里的哄抬中都一翻再翻，现在怎么办？
有人提议再造一个“画家”，重新包装炒作。
很快就被否决了。因为这位画家从该市到国际都具有极大的地位，不能说扔就扔。
公关部门提议，对外界宣称画家已经回来了，再找一个人带上墨镜开个新闻发布会，什么事都解决了。
同样不可行。万一有一天真的画家出现了，怎么办？
唉，唯一的法子，再加点赏金，专门安排人去找。最笨的方法才是最实用的方法。
又有人站出来提出异议：万一人没找到，岂不是又浪费一大笔赏金？现在及时止损不好吗？
这下终于所有人都沉默了。
8
阿财答应了画家。因为画家把自己虚假的故事，团队的包装手段全部告诉他了。阿财觉得自己活的要比画家更幸福，当画家说出那句话：“人人都想要生活，我也想要生活啊，我不想像个机器一样生老病死都不能由我自己做主。”
陈画家自认为自己的画一文不值，他更想当初好好练画，不跟团队搞什么歪门邪道的包装和炒作。
阿财打断了他，你是成年人了，你也得赚钱，得活在，得去争取你想要的东西。
“那你觉得成年是什么？” 画家质问他。
“成年就是成年啊。成年就是，你小时候下雨天习惯踩的水坑再也不踩了。” 阿财眨了眨眼，“因为你害怕雨水泡坏你昂贵的皮鞋。”
“你的眼里就只有钱。”画家嗤笑阿财说的话。
“因为我没钱。”这是实话，阿财终于没耐性地站起来，伸个懒腰走了。
走出几步之后，回头对画家说，明天再来跟你聊天，你可别被人给带走了。
“你放心。这么久以来没一个人认出我。”画家语气里带着一种讽刺，“他们口口声声说我的话怎么好怎么好，却对我视而不见。”当画家回过神时，阿财已经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9
其实阿财并不坏。但很多事就是无法预测，比如画家和阿财在此之后连续交谈了六天，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在第七天阿财把画家给举报了。
这六天里，他们无所不谈，谈及对城市的讨厌，对市长的愚蠢，对群众的盲目跟风等等现象发表了不一样的意见。
尽管很多时候以阿财的学识素养来说并不占上风，但他会冲画家嚷嚷“你得学会闭嘴，才能听见我的意见。”
有时候画家也会反驳他，“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我就得声带着火，舌头起泡！”
所以总的来说，这是个很愉快的交流过程。
在此期间画家注意到了阿财的果汁罐。他说，这易拉罐上的图画看起来很不错。阿财告诉他，这个系列的罐装果汁有七种不一样的图画。画家便请求阿财帮他收集不一样的易拉罐。
这六天里，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但都很完整罐子由阿财交给画家。画家白天空闲时间里很喜欢把玩欣赏这些罐子。
“这些个罐子太漂亮了。”画家的表情都透露着对设计师的赞许。
到了第六天早上，阿财看着画家把玩那些花里胡哨的罐子，问，如果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明天不能再帮你收集最后一个罐子了怎么办？
画家的笑容逐渐收回去了，眉头皱着很认真地看了看那些罐子，放在地上用脚一个一个踩扁了。
他把这些踩扁的罐子放进袋子里递给阿财，说，现在金属回收价挺高的，你用这些能换个面包。
阿财摇了摇头，没有接下那些踩扁的罐子。他们沉默地坐在那天脏不拉几的长椅整整一天。那也是他们待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第七天的时候，阿财一顿一顿地拨下举报电话，声音虚弱地把详细情况告诉了警察。挂掉电话后，他就真的感觉像是画家所说的那样，声带着火，舌头起泡。
后来阿财没再找工作了，他举报得来的一个亿足够让他后半辈子过得很不错了。
只是打了举报电话很多天以后，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过来了。接到后，他听出来声音是画家的，只是哑了些。
画家说，我早想到你迟早会举报我的。
阿财问，为什么？
“因为你也要生活。” 电话里画家的语气显得很温柔。
电话被挂了，再也没打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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