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考

作者: 庐州司马 | 来源:发表于2019-09-29 11:10 被阅读0次
    王考

    01

    一九八四年的夏天,有一位蔡先生,驾驶一架单引擎小飞机,横跨太平洋,在台北着陆,破了世界纪录。还有一位嘉义的邱先生,在千万名围观者面前,杀死了一只老虎。

    另外,那年夏天台湾还发生了两起矿难,总共有一百七十七位矿工因此罹难。其中有一位,是童伟格的父亲。

    那一年,童伟格七岁。

    以上,是童伟格在和骆以军谈话时,所做的回忆。在各种各样的新闻中,有一件事看起来和平常的新闻一样,却带走了他的父亲。

    父亲的骤然离世,在童伟格的生命中,是一个巨大的伤口。《王考》这本小说集中,有各种父亲在场与不在场的叙述。

    这让人想到布鲁诺·舒尔茨。不同的是,在舒尔茨的世界里,有一种对“天才时代”的赞美和挽留,对“如此衰败,如此堕落”的世界的对抗,但在童伟格的这本书里,他更多地,是在描摹一种无法停止的力量所带来的衰颓。

    于是,这本书里的小说,悲观而哀伤,如同琥珀。

    我至今记得小时候读到语文书里关于琥珀的描写时,所受到的震动。一只蜜蜂,一只蚂蚁,它们在叶片上休息,或者正在行走,突然之间,一片油脂包裹了它们。此后,它们便永永远远的被困在了那里,栩栩如生,却早已死了。

    在童伟格的小说里,我常常感到那巨大的油脂,它从天而降,带走了一个人,带走了一个村庄,带走了一种生活。

    童伟格写的,是油脂降临后的世界。

    我们可以具体地,将这滴油脂看作那场带走父亲的矿难,也可以将它看作是一往无前的“现代化”、“城市化”,甚至,便只是这样一股兀自向前的力量。

    童伟格关心的,永远不是那力量前方的风景,而是力量过后的痕迹,是灰扑扑的,不重要的,犹如被时间漏掉了的人与生活。

    02

    在这九篇小说中,有两篇直写父亲。

    在《离》中,童伟格写了一场婚礼,人物众多,交谈密切。但在这些对话中,你可以明显感到作者的抽离,终于在最后一段,在奶奶、爷爷、婶婶、妈妈、伯父、姐姐全部走向人群之后,“我”想起了不在场的父亲:

    “但我真是什么都记不清了……我仅存的印象,只剩下童年时每天早上。我躺在通铺时所听到,机车发动的声音。”

    这句话,可以将我们带入另一篇小说《假日》,因为那篇小说是这样开头的:十一岁那年暑假的某个星期天,外公教我骑机车。

    我非常喜欢这篇《假日》,它特别用情,又很克制。在这篇小说里,作者不仅直接处理了父亲的离去所带来的阴影,也同时处理了一整个时代的离去,扫下的痕迹。

    在开头第一句话之后,童伟格并没有接着去叙述那个星期天发生了什么,而是笔锋一转,开始概括一个像他一样的男孩的一生:他们勉勉强强混完初中,开始到镇上工厂上班,在十八岁的时候,和工厂里的女同事结婚,然后入伍,然后生下小孩,然后,“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也重新开始了,但他知道,往后不会再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这段简要的叙述,几乎完美切中了我父亲、我舅舅,甚至我少时同学的生活。即使在遥远的内陆省份,那一往无前的力量也发挥着作用。只是,在这段叙述里,童伟格没有讲完,后来,这些男孩将不得不去到远方的城市,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勉力挣一份薪水。当然,事情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回到《假日》。在叙述完这么一段看起来毫不相干的未来人生之后,童伟格回到那个星期天,讲述了外公教“我”骑机车的经过。

    在这里,机车如此重要,那些男孩如果要去镇上上班,需要骑机车。父亲去矿上工作,也需要同事用机车接送。学会骑机车,似乎便长大成人。

    但,有一些东西,永远不可能了。

    童伟格动情地写:

    “我想告诉他,我今天终于学会骑车了,我可以来载你,你会向我道歉,你每天总感到些什么可以向人道歉,然而无妨,我会拍你的肩膀,我明天还来载你。”

    写到这里,小说近乎尾声。叙述完成了它要完成的使命,终于撞上了琥珀的墙壁。我记得一部电影,主人公骑车一直往远方开,到最后,他发现路没有了,他是虚拟世界的人。

    小说的最后,主人公也对外公说,“路它自己没有了”。

    时间在这里断裂了。

    这种断裂,几乎存在于每一篇小说中。翻开这本书的第一篇《王考》,也是这样一种断裂。

    在这篇小说里,祖父在等一辆再也不来的公车。他已经太老了,记忆衰退,神志不清。

    和祖父的衰老一样,这片充满传奇的山村,也被遗忘了。

    “山村里的小孩都长大成人,离开山村了,他们婴儿时代的衣物,还挂在檐下干不了。”

    “长久失业的村人,日复一日聚在里面喝酒、赌博、争是非、闹选举,一年中总有几回……他们只是喜欢一起挤在棚子里,像几团浸在水里的棉花。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潮湿的棉花人,从我的父执长者,逐渐变成了我的同辈友伴。”

    山村如同一个遗落之境。

    《招魂》则是一个更加鬼魅的遗落之境。

    这一天,“不只到处一个人也没有,大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经过,丝瓜棚下,一朵黄花也没开放。”

    叙事者吴伟奇——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带着老师李国忠,“游览”了一遍山村。在路上,他们遇见一个个人,阿喜露、阿全、何志勋的爸爸、武雄伯、树根伯……

    他们是真实的人吗?还是鬼魂?

    不必问这许多,他们的生活都不大顺利,阿全的父亲毒死了全家人,武雄伯领着贫民补助,被女人骗去了钱,还有刘宜静,刘宜静被溪水淹死了。

    但是不要紧,在吴伟奇的日记里,他可以将他们全部复活,包括他被拔掉氧气管而死去的奶奶,一切都回好如初。

    吴伟奇似乎正是童伟格的化身。在《我》这篇小说中,童伟格写道:

    “我希望,我也能有一次机会,能看见在这个只会愈来愈额老,愈来愈接近终点的时间里,有一个人,像是倒转时间一样,恢复了过来。”

    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字,其实都在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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