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

星云

一颗星，一缕死去的魂灵。

露水深重的夜，侧卧在房顶，细碎的瓦片轻颤。屋檐下谁人的低声耳语，像田埂上的草虫，窸窸窣窣。

她抬头仰望，望不尽那漫天繁星，如水般澄澈。

一个小孩子突然从星空中飘落，落在她面前。白色的衣衫在风中飞舞，月光一样的纯净、安祥。

他的背上并没有一双洁白的翅膀呀，她仍旧疑心，他是个从云端的天国之中掉下来的小天使。

“你叫什么名字？”小天使如是问道。

她怔了怔，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安琪。”

“这很好，”他非常高兴的样子，稍稍思量了一会儿，“倘若你叫安琪的话…我想，我应当叫雅各比较好，嗯，就这样决定了。”

她点点头，心底暗暗想：原来天使原本都是没有名字的，明天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妈妈。

“现在我们一道去玩吧。”

“咦？”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还愣着干嘛？快走啦！”不待她分辩什么，他牵起她的手。

她感到很奇怪，不像其他的男孩子，小男孩的手是细腻而温暖的，好像是初生的玫瑰花瓣那样。

她想，多半是因为，他是个小天使的缘故吧。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从田野里跑过，衣襟上沾染了露水，以及麦芽的甜香。当夜风吹拂起来，她看到他的金发，柔柔地在风里飘荡着，像晨曦时的微光。远方的丘陵，月光也无法照耀到的地方，现出黢黑孤寂的影。

在她的想望之中，那应当是中世纪古堡的遗迹，又像是充满了各种残缺悬念的结局。

她没能继续读完的那个童话故事里，王子从高塔上摔下去，跌在荆棘丛里刺瞎了双眼；公主则被剪去长发，幽禁在那漆黑的塔顶，日夜因悲伤而哭泣。

当耳畔的风声戛然而止，她仿佛听见他说：“是这里了。”

当她抬起头时，看到了从未那样真切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星河。那些星星，像是用精巧技艺抛光打磨过的亮色宝石，一粒粒镶嵌在蓝黑色的天鹅绒软垫上。

“我在做梦吗？”她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伸手摸了摸面前那颗明亮的钻石。

光滑而冰凉的触感在指尖流转，她仿佛怕烫一般，瞬时抽回了手。

“他们很冷，也很孤独。”他伸出手来抚摸着一颗黯淡的星星，与此同时，它近乎微不可察地、闪动出一丝温暖的光芒。

“孤独得太久了的星星，便会慢慢衰老。”

“星星也会变老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的，会变得很老很老，逐渐失去了光与热，变成衰败的黑铁，从天空里坠下去…当它划过苍穹，你会看到，它的躯体消解殆尽的同时，绽出很美的火花。”

“只有燃烧和灼热，才能叫它们暂且忘记自己的孤独…那是它们一生中最为快乐的一刻。”

他好像知道许多她从不曾知晓的、奇异的事情，像是上弦月的夜晚，月亮上面总会坐着一个拿着鱼竿、鱼篓的小孩，用钩子去钓那些浮动的白云，因此天空总是明澈的。

然而有一次他打起瞌睡，不小心钓起了一大朵乌云，所以当即就下起了雷阵雨。她向他抱怨那个小孩太糊涂，毕竟，那场雨可把她淋得不轻。

“和我讲讲你的事情吧。”她将一朵白云搂在怀里，打了个呵欠。它的触感软绵绵的，好像婴儿的小枕头，抱着的时候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放松，以致于有些困倦。

她似乎明白了，那个小孩为什么打起瞌睡来——大约，他在钓云朵的时候，将钓上来的云朵抱在了手里，于是一不小心，就那么睡熟了，睡得很香、也很安静。

月光打湿了的他的脸颊，露出很浅的绯红。她以为他不愿讲，而出乎她的意料，他开始低声诉说。

他说他在这里住了很久很久，起初这儿很黑，于是他便感到厌烦，一天里睡着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要长许多，除却睡觉，醒着便也是默默地一个人发呆。

后来的某一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一小点亮光在黑暗之中出现。

那是第一颗初生的星。

他说那时候的星星还不像现在这么沉默寡言，它很爱说笑，经常会同他聊起以前种种了不起的经历。

“不过我后来发现，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他的自我吹嘘而已。”

原因是，它前后两次的同一番话，经常会出现几处明显的矛盾。

“你知道的，”他捏着鼻子学起它的腔调，仿佛吹起洋号，滑稽的样子逗得她直发笑。“那一次，我空腹吃掉了三个苹果。”

“可是，当它吃掉第一个苹果之后，就已经不是空腹了呀！”

“我们都知道的，可是从来都没有人会去拆穿它。我们——嗯，至少是我，喜欢听它讲话，那常会使气氛欢快起来。”

“你说‘我们’？可是在这里，除了你和那颗星以外，没有别的人了。”

“噢，我忘记说了，刚刚讲到这里呢…”

他摸摸头发，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他同第一颗星正聊到会爬树的鱼的事情，忽然瞥见了蜷缩在角落里面的第二颗星。

“它总是一副忧郁苦闷的样子，叫我忧心它是否害了什么病。”

但它确实没有生病，只是天生那样的性子罢了。它不很爱说话，有些怕人，以至叫他不太敢轻易去接近它，也不敢同它交谈，生怕一个不小心会使它受到些伤害。

“一天，它终于说话了，只不过像是自言自语，无意叫我们听懂似的。”

后来他渐渐不去理会，它常常又一个人在那边叹息，因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独自懊恼：“总有一天我会死去，你、我、它，全都一样。”

“管它死的活的呢？想那么多干嘛，至少现在还能快活几天。”

“每当有冷风吹过，我都感觉自己几乎快要窒息…身上发冷，大约是衰老的征兆。”

“那你对头昏脑热又怎么看？”

那第一颗的星似乎并不认同它过分消极的看法，它说一句，它便跟着说一句反话，惹得大家都没趣。

而后他沉默了，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之后呢？”她实在想要接着听那星星们的有趣故事，忍不住追问他。

“抱歉…那时候，我…我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我只记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的时候，看到一颗流星从我眼前划过，刺穿了天穹。我趴在裂缝的地方朝下面看，然后，就掉到你面前啦。”

他摸了摸自己鼻尖，怪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呢？”

“你，相信命运吗？”

“就像在天空中有那样多的星星，而只有那最初的一颗，给我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

“或许因为它是第一个吧，但我更愿相信，是他拥有它们所不具备的、不同寻常的能力，所以命运才会选定它作为第一个。”

“就如同，我所遇见的你。”

她看到他眼底映出闪烁的星屑，忽然忆起很久之前的一个梦。当太阳与一切的光全都死去了，它们的炽热坠入海洋。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蜡烛，只摸到了冰冷刺骨。

“天亮起来的时候，我将不得不离开。”

“离开？到哪里去？”

“他们将流星划破的天幕补好了…我自当回到那片黑暗之中去。”

“我不希望你走……要是留下来的话，可以住在我们家里。”她拽着他的衣角，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在她的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那是种最古老的祝福方式，据说能够在日月星辰之光、四时流转之风所及之处护佑对方，免遭邪祟侵害。

“我答应你，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的时候，便会回到你身边。”

她守望着他，一个又一个明天的到来、与过去。也渐渐知晓，夜晚总是那样，狡黠的星子，鬼䀹着一双双渴睡的眼。玫瑰色的洋裙再也穿不上了，衣橱被深沉暗淡的色彩占据；头发长到了腰间、只好用发带高高束起；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又添了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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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天使回来了吗？”小女孩合上故事书，仰起头来，眨着眼睛向她的妈妈问道。

“他会回来的，至少我一直这样相信着。因为，她还在等着他，去履行当初那个约定。”

“现在，你该睡觉了，我亲爱的小温蒂。”她亲了亲小女孩的脸颊，替她盖好被子，吹熄了床头的蜡烛。”

当小女孩睡熟了，安琪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天穹。

夜空，拥有繁星。

她不禁又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奇妙的夜晚，或许，那不过又是一场幻梦？

夜风轻拂耳畔，杨树叶子沙沙作响，草虫也已经睡去。她又轻声哼唱起，那首古旧的歌谣。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明亮的星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我多想知道，你究竟身为何物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

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

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像那璀璨的宝石，高悬在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