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

    三年前一个炎炎烈日的下午，我和襄川在学校附近咖啡馆闲聊。那次被死神魅惑的对话，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交流。

    他喝着咖啡，眼神在桌面上飘忽不定。

    “你相信命运吗？”他放下杯子，狡黠地笑了。

    “目前为止，没理由相信。”我实话告诉他。

    “听我爸说，我出生不久，我妈去找算命先生，问这孩子将来有没有出息。那算命先生念诵我的生辰八字，眼望上苍，掐指一算，失望地摇头，叹道：「也似水中捞月，徒劳无果」。从那以后，我妈的态度就完全转变了，对我不耐烦。十岁那年，我妈离开了我们。”他讲起他的故事，看上去，他有许多话要说，我注意不去插话，以免打断他的情绪。

    街道行人稀少，树木在让人厌腻的午后不知困倦地随风摇曳。他身在阴影之中，形象看上去淡得几近透明，我担心他会在我面前蓦然消失。

    “我妈走了，好像消失了一样，谁也没有她的消息。她的衣物和日常用品被扔进后院的仓库。我们生活照旧，没人关心她在哪儿，做些什么，是不是还活着。她逐渐变成吃饭咬到的一粒沙子。”

    他看着我，眼神坚定，不容置疑，脸部有些扭曲。“但我感觉自己已经被她吞噬。我的声音、身体，都是她。”他微微颤抖起来，“我不得不忍受，永远摆脱不掉。”说完，他默然良久，眼神透露出溺水者的惊恐。

    即使纯为证明我的关心，敷衍一句“没事，打起精神来，人生不就是这许多迫不得已嘛”了事，兴许也能让他稍得安慰。但我的思绪早已混乱，迟迟找不出话语的突破口。

    “我越追求自我，越发现内在充斥着父母的杂质。在我思考的时候，在我亲吻女朋友的时候，在我潜意识的梦里，它们若有若无地嗡嗡作响……我为此歇斯底里，想到毁灭，想到重生，想到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他仿佛决战失利的英雄，要用最后的生命拼此一搏。

    若有人向你吐露真情，认真地倾听即可——这是我从智者处学来的人生信条。智者往往寡言少语，目光深沉，一语惊人。然而我竟愚蠢地比肩智者，非但没能给挚友的呼声以应有的回应，还深陷襄川带给我的情绪，被其折磨。

    我们走出咖啡馆时，夜幕已经降临，街道灯光璀璨，城市机器在远方轰鸣。

    一个月后，他父亲赶到学校收拾襄川的物品。我恰好去他宿舍想在他毕业离校之前再见他一面。我看见一个面带倦容的中年大叔在收拾他的书桌，猜测可能是他父亲。

    “这是襄川的桌子，他怎么不在？”

    大叔低着头继续收拾，饱经风霜的嗓音欲言又止，“那不孝子……你是襄川的同学？”他父亲问道，东西已经打包完毕，只需搬回去扔进仓库。

    “说起来我是他学弟，和他关系比较好。”

    他盯着我，一脸不屑，“这是忠告哦，年轻人。大学的同学都靠不住。”说完，他像证毕命题的答题生似的，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心满意得地搬走了襄川的遗物。桌上，床上空空荡荡，好像谁也不曾住过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或许对襄川来说我确实是个靠不住的人，或者我本身就靠不住，即使身边的人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也无可奈何。在被价值评估的世界观里，我连自己都满足不了。他们于是渐渐失落，在旁敲侧击，一番挑逗之后失去耐性，纷纷离开。我，襄川，和他们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渴望着联结，同时又寻求解脱。却都被长长的脐带束缚着，徒劳地延续悲惨的命运。

    处理完学校的事务，我回到家中度过人生所剩无几的暑假。我独自在家中饮酒，一杯接续一杯，直至不省人事。

    深夜，腹痛搅醒我不安的梦境，仿佛一块炙热的石头在胃部翻腾。我趴到马桶边呕吐，胃里吐得罄尽。突然，卧室传来了敲⻔声。不是幻听，也不是其它声音，就是敲门声。三更半夜谁会贸然闯入我的卧室还堂而皇之地敲门？我走到卧室，打开灯看个究竟。一屋之内没有任何异常。

    当我靠近衣柜时，一只甲虫出现在穿衣镜中。它似乎带有古老而神秘的引力，虽然十分害怕，但身体却没有任何应激反应。我与那只怪异的甲⾍对视着。这时手机响了起来。铃声耐着性子，无论如何，也要响到结局。我看看来电显示，接通电话。

    “喂，明天中午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有些事想当面问你。”

    “可以啊，”我说。

    “那明天十一点银座见。”

    通话记录显示她打了近20个电话，之前我在昏睡，没听到铃声。但现在是深夜两点，她为何不惜打扰我，也要现在将见面的事情落实？什么事能让她夜不能寐呢？

    在我思索期间，那只甲虫静静地呆在镜中。细看之下，竟觉得它是我的一部分，我意识的支流。此时，我酒醉已醒，睡意全无，索性关上灯，在夏日的夜空下与它作伴。

    不管那是什么，意味着什么，都是我必须承受的命运，我想。

   

    不出所料，她想问有关襄川的事。

    店内灯光柔和，音乐舒缓，使她看上去像是色彩巧妙拼合之物。等待上菜之际，她掏出手机给我看襄川发给她的邮件。

    “你是襄川最好的朋友，想听听你的看法，”她说。

    如果我也能算得上是他最好的朋友，那这个世界未免太令人失望了。我接过手机，读了起来：

    对不起，小昕，我要和你分手。不是你的过错，仅仅是我单方面地跟你分手。我连自己是谁都搞得一塌糊涂，这段感情更无法令我信服。对你来说，我只是千万个异性中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假如你没遇到我，总有人会成为你的男友，总有人会成为你命中注定的另一半。而我，只是不确定的某种可能，一个替代品。你和我在一起与你和“总有人”在一起，生活又有什么两样？你依然可以快乐，可以幸福。这该死的“总有人”！

    “收到邮件的第二天我就听说他自杀的消息，他死在家中……他为什么……”

    事实上那天襄川先来见了我，我担心他的话会深深地伤害小昕，就没告诉她有关襄川的事，而是聊起了卡夫卡。

    “格里高尔为他妹妹而活，为他父母而活，他从未思考过自己，即使在他变成甲虫以后。他忘却自我，成了一只地道的甲虫，经济收入的空缺很快就被填补上。人们总有办法活下去，但甲虫只会给带来负担，是累赘。他遭到了人们对待甲虫的待遇，最终死在他的房间里。”

    她若有所思地低下眉头。我们边吃边聊，好像饭桌上，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

    “不要试图理解自杀的人的想法，可以理解的话也不至于走到那步田地。”

    我下定决心向她告白，“近来我总是在做同一个梦，”我观察着她的表情，“梦里我和你都还是小孩子。那天放学路上下起了大雨，我没带伞。雨越下雨大，我浑身湿透，雨还是不停地下，周围起了浓雾。我又迷了路，很害怕，开始跑起来，结果摔倒在地，大哭起来。这时你撑伞走过来，拉起我，牵着我的手，送我回家。”她不露声色地等我说完。

    “这是你的梦？”

    “也确实发生过。”我乘只不系之舟，要在被浪潮卷入之前停泊靠岸。

    “虽然我们从小认识，但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儿。或许你错把想象当成现实，或者是别的人不是我。”

    “就算梦是假的，你给我的温暖的安全感却是十分真切。”

    她礼貌地笑笑，不知说什么好。我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告别时她说：“真是谢谢了，明明是我的问题却总是打扰你。”

    “别在意，”我说，“如果哪天那只甲虫真的出现了，请常去看它。”

    三年之间，那只甲虫不断蚕食我，察觉到时，它已触及我的梦。

    “你无法再在这个世界存在，要在她赶来之前，完成交接。”它对大雨中哭泣的我说。

    我猛然惊醒，脑袋叩之空空，没有回响。那只甲虫挪动宽阔的脊背，缓慢地从镜中爬出。它的身体落满三年的尘埃。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穿透我的身体，把我丢入镜中。四周一片漆黑，我循着光线在狭细的管道里飘飘荡荡，落到鲜红的溶液里。我觉得自己慢慢融化，失去了一切知觉，仅剩对她的一缕记忆，等待最后审判。

    也许下一回我该化身斗士，孤胆鏖战羊群，力击风车巨人，沉沦在癫狂之中——“让一让，生命短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