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烟火味的灶台乌黑一片,加之清贫的岁月与油腻的包浆下,依然透出些红黄相杂的暗光,这是用一种红黄土壤和着石灰糯米浆相糅合而成的乡村土灶台。每天围着灶台,看母亲将珠圆玉润的米粒,青黄相杂的野蔬,在锅里翻滚,像变魔术一样,母亲灶前灶后来回忙活,不一会儿,几个大小不等的菜碗围放在灶台上。等木制的锅盖一揭,一股冲天的热浪耀着我小小的眼睛,香喷喷的饭气扑面而来,于是我们各自忙不迭手,拿碗抽筷,一任饕餮。
母亲总是排在最后的一个,等大家盛完饭,夹完菜,陆续端着个碗,在村里游荡时,才是她盛饭夹菜的时候,这个时候往往是,锅里的饭所剩无几,碗里的菜早已见底,能有点汤汤水水就谢天谢地了,对此母亲似乎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等我们游荡一圈回来,已经是锅碗零乱,一片狼藉,等待着母亲来慢慢收拾残局,每年周而复始,日复一日,餐复一餐。
等我们一个个长大,住宿就成了新的问题,父亲第一个想到的是,在正房的边角空地上搭一间横屋,将原有的厨房重新粉刷一下,成了我读书写字睡觉的地方。明明是一间灶房的改建,屋上的房樑还是乌黑乌黑,墙上的屋漏痕渍渍斑斑,弟弟还是要与我争个长短,一个墨水瓶改制的煤油灯有限地撑开了昏暗的室内空间,毫不对等的桌椅临时组合,读书写字在旁人看来总是有点别扭,但我觉得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感。村小学的老校长熊先彬有晚上家访的习惯,这次沿垅而下,走到我的小灶房改建的屋子时,见昏暗的灯光下有读书的影子,拉着我的母亲不断夸赞,说是今天整个垅里从上到下见到的唯一一个自觉读书的人,一番夸奖之后让我的脸上有了灼烧感,鼓励与鞭策同在,自觉与热爱并生。
受地方面积所限,横屋四周的方角都不成90度,砌墙师傅孝箴说,没有一个是正角。新的横屋终于建成,接着就是结灶。有人说,节柴锅不滚,节米崽不大。母亲却说,一口灶结的好,就能赚火,一碗水端的平,就能心安。用现在的话说,灶要结得既高能又节能,人要做到既公平又合理。因此,结灶是个技术活,有经验的师傅,总是能做到两者兼备,相得益彰。邻村的邹弟炎是老师傅,结灶的技术好,为人又好,村里村外的口碑不错。孝箴跟着他学,那天我帮着挑砖与和泥,成了他们的小助手,弟炎师傅总是夸我字写的好看,将来有口书上的饭吃,我想,自己哪有那么好的命呀。
师傅先将灶台的位置确定后就铺砖垫基,两循土砖垫底后又是一圈立起的围砖,两锅之间的空隙特意加了个鼎罐的小位置,母亲非常看重这个小小的安排,等于不用特别的柴火就能时时有热水,或炖个什么也方便,农村的土灶台都是这个设计,弟炎师傅说,通往鼎罐的口子角度要选好,直角通向,不可太大,否则顾此失彼,得不偿失。灶台外围的一层敷泥是村后山上挖来的红壤,性瓷色丽,和着石灰与稻竿加糯米浆,干燥后类如瓷砖,越用越亮,是整个灶台上最靓的点。我家穷,似乎是没用上糯米浆,时间日久,泥皮发裂脱落,母亲每次擦拭,总是小心翼翼,嘱咐我们使用时也要小心,最忌用刀或锅铲之类的硬物碰撞。尽管小心谨慎,但还是敌不过岁月风轮的碾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每年农历的八九月间,村里就开始准备分山砍柴,村人称之于“八月白”,这是一年中难得的农闲季节,却是村人最辛苦的时期。母亲带着哥哥和我几个人上山砍柴,看着大堆的柴垛堆码在场上,母亲心中不由得充满着喜悦。日子就像是流水,有时母亲望着一天天销减的柴垛又不断发呆。每到过年之前,母亲还是要忍心拿出十几升米来,用这样的大灶台熬糖。一早起来就淘米煮饭,又是加水加麦芽再煮,等到中午又滤去饭渣,独留些饭浆不断熬煮。厚实的木柴在灶中熊熊吐焰,锅中的米浆上下翻滚,由白转灰,由灰转黄,灶中的火力渐渐收缩,待锅中的糖浆用锅铲挽留扬起,变为片状(母亲称为巡糖),就可以收住焰火,转焰为球,用灶里余火余温的力量慢慢收汁,让糖水成软块,再架上木耙,用人力不断来回拉扯,直至成为一块一块的打糖。这是个体力活,母亲总是请新屋下的友藩姨父来帮忙,连着早前备好的炒米或芝麻等,将过年的冻米糖一并完成。这个时间基本上定在腊月的小年之后,大年之前,太早怕我们小孩偷食,太晚过年就太紧张,我们总是催问着母亲我们家怎么还不熬糖,母亲说,莫急,过年总少不了你们的。每次砌好了的糖糕分装也是个关键环节。分装在各种瓷瓶土罐的过程,也是我们留下深刻记忆的过程,母亲所有的存放之处都在我们的记忆范围之内,这份惦念一直牵挂到第二年的正月。村人说,拜年拜到初七八,罈罈罐罐都洗刮。如果第二年的开春农作,母亲还是能拿出一些糖粑糖糕出来,说明母亲比我们更高一筹,俗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服了。
随着大姐的出嫁,家务上母亲就少了帮手,我不能理解的是,大哥刚结婚不久,母亲就或明或暗的提示,要大哥大嫂分灶过日子,这时大侄子也刚出生,家里的一切还在复苏之中,艰辛而慢长,很快二哥也要成家了,迫使大哥不仅分灶吃饭,还要另立门户,另建住房。大哥在多方压力下,隐忍负重,砥砺前行。一个个大灶台在兄弟们成家分家中不断增加拓展,而母亲的大灶台却越来越小,最后在我的安排下改用了煤气灶,一方小小的土灶台却成了闲置之物,凹凸不平,闲而无用,偶尔置放些碗盘菜篮之类而已。
昨天,我偶尔来到当年挖掘红壤的地方,一台挖掘机已整平了大片的面积,所有的红壤一下子全裸露出来,和着细雨,我双足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努力跺甩着脚上的沾泥,像甩掉一段屈辱的历史与荒凉的记忆,但总也甩不掉,如影随形,只能一任而往。随着母亲的远去,母亲用惯了的土灶台也随之远去,那是一个时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似乎与当下的局面格格不入,渐行渐远。我们这个时代变化的太快,我们这一代人,几乎见证了从最为贫困的年代到最为富足的时期,饥饿与营养过剩连续辗压过我们的身体,让我有点猝不及防,无法适应。回想与记忆不时乱码,产生错觉,当年那土灶台上的一点红黄暗光,不时映照我儿时的饥馑与丰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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