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心（1）

吴昕坐在刘毅对面，看着他笔走龙蛇，半低着头认真书写诊断，心里多少有些不屑。

白大褂、白面皮、小平头、近视镜，符合一般医生的外貌特质。只是那双眼睛有点特殊，像魔法师一样勾人魂魄。和他对视的时候，稍不留意就会跌入他眼底深处的世界而无法自拔。要不是刚子极力推荐，他才不会来这种地方看病。“心里与精神疾病研究所”，听这名字就不正规，不过野鸡诊所骗个小钱的勾当而已。

吴昕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了：精神恍惚、焦虑、注意力不集中、悲观情绪、不愿意参加社交；身体无力、掉发脱发、不思饮食或者暴饮暴食、讨厌结婚、沉迷娱乐网站、网购成瘾等等。以上情况，吴昕从心里到生理无一不讨厌，但又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吗，身边的人有几个不是这样？！这是一个时代的通病，他没有办法力挽狂澜，只能随波逐流。
只是吴昕最近隐隐觉得自己的身体状态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尤其知道自己和刘毅同学这层关系之后。

刘毅和吴昕是同学，这话是刚子说的。吴昕搜便记忆、翻烂毕业照，也没有找到佐证。按理说，从初中到高中，六年的时间不短了，六年的同学却没有丝毫记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与刘毅现在同处一座城市，相隔也才几个路口，几年来居然毫无交集，有点不可信。

刚子说之所以刘毅没有出现在毕业照上，是因为初中拍毕业照时正赶上刘毅父亲病故，刘毅操持父亲的身后事错过了；高中毕业照里没有刘毅是因为刘毅被大学提前录取而没有机会拍照；而吴昕对他毫无记忆可能是因为刘毅的性格使然。刘毅性格内向，寡言少语，总是独来独往，五年中学生涯他几乎没有朋友。更何况他高二没读完就上了大学，大家对他没印象也属于正常。

刘毅大学学的是社会心理学，后来考研转去学了医学，专攻精神内科。也许精神与心里是相通的吧，刘毅居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但是毕业后刘毅对伸向他的众多橄榄枝不屑一顾，自己筹资开办了这家“精神与心里疾病研究所”。刚子说，别看这家研究是刘毅个人的，但是很具有权威性，好多正规医院的医生和专家都经常来请教于他。

刚子是吴昕的发小、同学兼表哥，于情于理，刚子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对刚子的信任可以追溯到穿纸尿裤时代。只是吴昕觉得刚子有点小题大做。

最近单位人事变动频繁，吴昕自己工作量大增，相应的报酬却没有变化，这让他心情非常不爽，但是看着来来去去的新旧同事和手机上一条接一条的还款信息，让好几次鼓起勇气走到领导办公室门前的吴昕，都不得不垂下敲门的手，折返回来。用吴昕自己的话说是心情不畅导致精神抑郁，使得身体机能倒退，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天见了刘毅，吴昕调动所有脑细胞也没有找到与刘毅相熟的记忆。这令吴昕不安感加重，隐隐的担心时不时冒出来折磨他一下。

“好了！”刘毅终于写完诊断，抬头的同时推了一下下滑的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神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吴昕不愿意与他对视，吴昕赶紧换上公式化的微笑，看了一眼刘毅递过来的诊断，心里立马就冒出一句国骂：TMD，板板正正写字能死啊！诊断书上的字像鬼画符一样，它们认识吴昕，吴昕可不认识它们啊。
吴昕摊摊手表示看不懂。刘毅似乎早料到吴昕的反应，他眼神里闪烁着戏谑的微笑，打开面前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A4纸。纸上有事先打好的文字。抬头是黑体加粗，正文是标准的宋体。刘毅在文字下面工工整整地签字并郑重地盖上自己的名章，递给吴昕说：“诊断书你不用看懂，把这个拿回去交给领导。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你诊断书上写得什么？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应该有知情权吧。”吴昕尽量表现得与刘毅很熟悉的样子。这样做的时候，却在心里深深鄙视自己。

“诊断书上写得是佛家偈语！我练字用的，送给你了。”刘毅没有吴昕高。他站起来平视吴昕，吴昕却有一种压迫感。他不喜欢着感觉，想逃离。

“那我的症状如何，需要吃药或者住院治疗吗？”吴昕故意把后果说得严重，希望从刘毅嘴里听到切合实际的建议。

“住院也解决不了问题，你的情况不容乐观！”刘毅说话毫无感情色彩，似乎告诉吴昕出门左转的超市里能买到方便面一样。

吴昕却被刘毅的话雷了个外焦里嫩：“不是，大哥，你发现了什么问题直接和我说就行啊！什么叫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这句话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你尽力了’？”

“我正在尽力！你也不能放弃。”

“不是！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什么病，能不能治疗？能治怎么治，吃什么药打什么针？不能治还有多少天！”吴昕对刘毅半吐半咽的说话方式很反感，语气颇有些不善。

“你的病症就是大脑神经元细胞出现异常充放电造成的忽然、反复性和暂时性的大脑神经失衡，能够主要表现为觉得、观念、精神等各个方面的功能问题。症状是乏力、精神萎靡、失忆、焦虑、没有安全感、痛苦却没有根源、看似积极工作其实是无限重复、没有希望、消极生存等等。依据我国全新的统计数据，你这种病症的患病率为每一年28.8/10万，发病率为6.8‰，因此约有900万病人，活跃性病人600万，其中不易治占比为20%-30%。最近几年有所上升，每年的发病人群在一个亿左右。可怕的是病人自己并不察觉，甚至病入膏肓都不自知。”刘毅侃侃而谈，吴昕却听得心凉半截。

“你直接说我精神病不久完了，至于这么拐弯抹角的吗？”吴昕虽然愤慨，但是刘毅所说的症状他都有，这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他不能接受刘毅的说辞，拿起诊断书和刘毅签字的A4纸，转身就走。

“我给你签字的A4纸交给领导，请半个月假，回你曾经生活和学习过的地方看看，找找当初的感觉，也许会好也不一定。”刘毅在吴昕身后叮嘱。

吴昕逃也似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