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所谓的底层生活
is阿路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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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26 20:50
我小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神仙自信,自以为我们家过得还不错。虽然那个时候书包带子都烂了还不能换个新的,只能每天抱着书包去学校。
父母都是乐天派,常常说“面包会有的,新书包也会有的”。所以我觉得抱着书包上学也不是什么值得发愁的事情。走过桐树投下阴影的街道,细细密密的叶的婆娑中有斑驳的阳光。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每天都快快活活的。
但有时我会体验到一种叫做羞赧的情绪,尤其是看到那个长得好看,又会跳舞的班长的时候。她多像一个小公主呀,还有好多小男生或明或暗地喜欢她。
会跳舞的小姑娘真好看,如果我会跳舞就好了。我踢踏着路边的铲子草,一次又一次默默如是想。
但拐个弯我就会把他们和铲子草一道抛在街上,从来不会跟爸妈提起一个字。我们兄妹二人上学的钱尚且都要拖到快放假才能交得上来,如果我跟他们说我想报舞蹈班,岂不是徒然让他们为难吗?
我不想让他们难堪。
也许对于一个穷人来说,难堪向来都是家常便饭。有一次爸爸从外面买回一只烧鸡。这只烧鸡可真好看,油光发亮,饱满诱人。我和哥哥一时调皮又嘴馋,就偷偷拽掉一只鸡腿吃了。爸爸发现后罕见地满面阴霾,大发雷霆。妈妈轻悄悄数落我们:“你们俩也太不懂事儿了,这只烧鸡是要送礼的,不然怎么把你们的学费拿回来。”
“可是我们早就把活干完了,难道他们付钱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为什么我们还要送礼?”我从小就很会振振有词,一边抹眼泪一边反驳。
我还以为世界是按照它日光下的规则来运行的,不知道农民工的工资是最好拖欠的。
2002左右,爸爸觉得干粉刷实在不是个养家糊口的好办法,就借了一笔钱去学开挖掘机,对,就是大家经常在网上调侃的挖掘机。
能读到这篇文章的人十有九个半都没借过钱吧。
借钱是很难的,我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只知道爸爸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出发,直到日头在西边的林子中隐没了行迹才回来。妈妈把冷掉的饭菜热了热,但爸爸的脸还是像没热的饭菜一样冷。
“有着落了吗?”她半是察觉到事情大约失败了,半又带着侥幸问。
“咱们去借高利贷吧。”爸爸依旧冷着脸。
于是妈妈便不作声了。
借钱是如何的尴尬,妈妈和我曾经笑着说起过。
“不能一开口就借钱,这样失败率太高,得先从家长里短开始唠。唠着唠着要在无形中恭维对方生活好,收入高。然后再聊一聊自己的难处,小孩儿没钱上学啦,家里要盖房子啦,老人生病云云。
但大家都是在穷人圈子里混的,但凡你稍微露出点借钱的意向,对方立马准确嗅出你此番谈话的目的。然后仿佛突然间抽紧筋骨,披上铠甲,开始跟你虚以委蛇,不外乎也开始大倒苦水,仿佛下一分钟就不能揭开锅吃饭了一样。让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借钱。”
妈妈说的诙谐,但我想那些无言的沉默,迂回的揣度,嘴角的讥诮,冷硬的敷衍还是一阵心里发酸。是什么情绪在酝酿?是心疼吗?是无奈吗?是自尊受损吗?
爸爸借了钱之后还差一点被骗进传销组织,幸亏为人机智,才侥幸逃脱。那个冬天,他为了学开挖掘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有回家过年。因为过年工地上没人看着,他才有机会上手操作。
远处的炮竹声连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仿佛天地众圣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地在空中盘旋,预备给我们村子的人以无限的幸福。
会给我们家幸福吗?
冬日懒懒挂在光秃秃的树头,我坐在家里塌掉的土墙头上数着自己只有七十几块钱的压岁钱,担心着:还有二十多才能凑够学费呢,我下个学期不会要辍学吧。
当然,此后家中的情况好转了很多,所以一直到上了大学之后,我才又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穷人。
同伴们经常去聚餐,但我每当多花钱的时候都会觉得对不起爸妈,学校里好像什么东西都很贵。于是我就去做兼职,其实也许更早,高三暑假我去工厂里擦钟表,一小时六块钱,最后挣了一千多块钱,我就给自己买了一个小手机。大一的时候在饭店做过一段时间的服务员,一个小时十二块钱,晚上十点多我坐着公交车回学校,莫名还觉得挺开心的。做过几次家教,去新东方做过兼职,去广告公司做过实习(我怀疑她们没给我发工资)。后来我就不再让家里给我寄钱了,有时候自己攒了钱还会给他们买一些东西,当然早就工作了的同学在这点肯定比我做的好,但等我工作了以后一定能做的更好。
我有机会摆脱重复父母生活的状态,也许要进入另一种循环,但哥哥也许不能。他上到初二就不肯再读书了,借此过了一段他理想中的自由放荡的生活,抽烟染黄头发,对我们家谁都爱答不理,对我爸妈更是逆反的厉害。
也许一个富二代有更多的时间逆反和探索兴趣,但我哥哥早早的就成家立业。生活的重担狠狠拉扯着他,他能在天上逍遥自在几年呢?很快他就被拽落地面。
前年他送我上学,我看他娴熟地给司机递只烟,打上火,脸上带讨好的笑请人家在路上对我多加照拂。
这是我傲气的哥哥吗?那个仿佛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可一世的哥哥?
他的脸晒得红得发黑,粗糙起皮。他是早已熟知生活不易了,我不知道磨灭一个少年的锐气让他对生活变的驯服,究竟需要多少冷眼和呵斥。但我心里明白,他以后会更加不容易。
我的同学们跟他年龄也差不多大,他们有的寒暑假飞到各地旅游,有的热衷于收集球鞋,窝在宿舍打游戏,他们年少春裳薄,以梦为马,诗酒趁年华,但我的哥哥,再也不会有这样肆意的时光了。他每天五点就要起床,在挖掘机上面呆一整天。钻头打着山上的石头,挖掘机震得嗡嗡作响。工地上尘土飞杨,有时还有监工在旁边吆三喝四。
我从贫困村出来,在北京上学。所以我常常就像站在高高的墙上,一边看着朱门之内的人过着年少潇洒,轻松惬意的生活,一边看着家乡的小伙伴出去打工、辞职、做微商、嫁人、生子。现实无聊又锋利。如果我仅仅身处其中一个世界,我会觉得这个世界毫无疑问的真实,世界就是如此运行的。但就是因为我遥望着两端,才发觉社会或者阶层的“折叠”把我以为的真实世界弄得荒诞无比。
“底层”生活可怕吗?
这问题还不该由我来回答,毕竟负责茶米油盐酱醋茶的人不是我,所有的难堪和为难、忍气吞声和忍辱负重、那些深夜的叹息和盘旋的忧虑,都由父母挡住了。
但在我看来,父母总是高高兴兴的,认真生活的,他们每次给我打电话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最近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他们并不知道那些害怕阶层滑落的中产阶级是怎么看他们的,怎么认为底层们过的是祸水猛兽一样不可想象的生活,也许他们觉得,生活本该如此。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妈妈常常如此说。
愿我和哥哥都能从中吸取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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