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菊花是一个出现频率非常高的意象,以菊花为题材的诗歌数不胜数,而且其中不乏千古流传的名篇佳句。历代诗人们喜欢将菊花作为吟咏歌颂的对象,是因为菊花在某种层面上正是他们文化人格的一个最贴切的象征。而我们若要探讨菊花在古典文学中的诗学意蕴,则首先有一位人物是我们所绝对无法避过的,他就是陶渊明。
陶渊明的名字似乎总是和菊花联系在一起。而菊花因陶渊明而成为中国诗学中的一个经典意象,这也是为后世所公认的不争事实。唐代黄滔有诗云:“谁怜不及黄花菊,只遇陶潜便得名”(《木芙蓉三首》),南宋辛弃疾甚至说:“自有渊明方有菊,若无和靖即无梅”(《浣溪沙·种梅菊》),认为菊花之所以为菊花,是跟陶渊明大有关系的。中学时候学过周敦颐的《爱莲说》,那篇文章一开头就说:“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周濂溪的立意是显而易见的,既然你陶渊明可以爱菊抒怀,我又怎么不可独爱于莲呢?所以他的借物抒怀,正是学自陶渊明;而这种借物抒怀,更确切一点说这种借特定的“草木之花”来抒怀的文学模式,其实又非陶渊明首创,如果我们往上追溯,我们甚至可以更远的看到屈原的“香草”和“橘子”。由此可见在古典文学中,这样的一种模式其实是源远流长,一脉相承的。
这种文学模式的核心内涵在于“象征”二字。一如屈原的“橘子”象征着“苏世独立”和“秉德无私”的人格情操;周敦颐的“莲花”象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风范;陶渊明的“菊花”象征的是“淡泊悠远”的隐逸精神。
人淡如菊,这应当是对陶渊明高尚人格的一个最传神的写照了。陶渊明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在他所生活的时代,整个社会环境已经是一片混乱和污浊。由于深受传统儒家思想薰陶和家族环境的影响,他曾经也有过“猛志逸四海”(《杂诗》其五)和“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的积极入世的远大志向。可是当他踌躇满志地踏入仕途时,看到的却是一个黑暗糜烂的官场。一次次地辞官,一次次地复出,一次次的期待,一次次的失望。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深陷于“仕”与“隐”的巨大矛盾和痛苦之中,反反复复,无法自拔。最后的最后,陶渊明终于选择了永远的归隐。他的归隐,虽然说到底只是对黑暗现实的一种消极的反抗,但是对当时的他来说,这似乎也是保持洁身自好的唯一办法了。
陶渊明是清高和孤傲的,他的清高和孤傲造成了他的不见容于现实社会,可是却使他在归隐田园的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找到了他心灵的最后归宿。他在一首送给朋友的诗中写到:“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这一方面是体现了他对幽静安逸生活的无限向往;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菊花吐芳于百花凋后,绽英于霜雪之前,而愈见其傲霜斗雪之本色,这难道不是他“孤标傲世”的一个自我欣赏和自我期许吗?在这里我们所看到的菊花是高洁不屈,是桀骜不羁的。
“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饮酒》其七)在陶渊明的眼中,以秋菊入酒,不仅是可餐的“秀色”,而且还可忘忧消愁,使人绝俗忘尘,虽是独饮自乐,却也不枉此生。陶渊明嗜酒,可是在他的诗中,我们看到的是他饮酒时常常要 “把菊就酌”,在他的生命里,酒和菊是无法分开的,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细节,它至少说明了陶渊明的纵酒作乐是有其独特的品味的,而在我们看来,这种品味是多么的富有诗意。
陶渊明绝对脱俗,可是无法完全脱世。他所受的教育,注定了他即使对现实再多不满,也仅仅是不满而已,他无法反抗,甚至他的超脱都是苍白无力的。他所采取的精神超脱方式,更多的是从古代圣贤身上寻求寄托和安慰。他在诗里说“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他为自己虚构了一个自由自得的精神王国,而“桃花源”理想的成型,终于使他在纵酒消愁之外,忽然在自己心中找到了一片净土。从此之后,陶渊明认定了一个信念,他坚信真正的宁静其实就在自己的心中,外在的环境对他已经不重要了。在那首著名的《饮酒》诗中,他从容写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这里,我们看到的菊花是恬淡和宁静的,它洗净了自己的一身傲气,只留下了那一抹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让人陶醉。由此我们自然而然的领悟到,这个时候的陶渊明心里已经一派平静,恬淡如菊,即使让他身居闹市,往来红尘,也不会再听到混浊人世的喧哗了,他惟有孤身一人神态悠然的采着东篱下的菊花,远望南山秀美的风光,神游天外,心逐飞鸟,尘世间的功名荣辱早已抛至九霄云外,那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田园居》)的欣喜充溢着他的整个身心,他甚至发自肺腑的大声喊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挽歌》)把自己的生命和永恒的大自然融合在一起,成了他最后的愿望。而在此时,我们早已心醉神往,我们满怀欣悦的看到了他的心中有一朵菊花正悄然绽放,高洁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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