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純文學

  最近有人問我，說你有什麼喜歡的純文學，你喜歡純文學還是俗文學云云。這個問題實在不好回答，我只是列舉了幾本公認有盛名的作品，比如《三體》，比如《雪國》。對方倒也不感到奇怪，但旋即又問:“那麼，你覺得《三體》作為純文學怎樣？”

  我感到頭大了。世間談論總是有各種狀況，有這麼一種大概很是讓人害怕:見到一人，他/她同你開始談話，劈頭蓋臉就是一句“阿布伊拉克馬斯的第三條原則，我覺得是錯的，你認為呢？”然而不要問我這位“阿布伊拉克馬斯”是誰，也不要問我其第三條原則是什麼，這不過是我隨手在鍵盤上按了幾個鍵自動生成的一個子虛烏有的東西。或許地球上哪個角落真的有這麼一位卓有建樹的阿布伊拉克馬斯同志，但無奈我是不曉得的，想來大多數人也沒聽說過。

  同理，一些人談話時先把預設給做了，在此之上提出種種供你回答的問題，而你或者不知不覺討論了自己根本不清楚的東西，或者對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感到難以開口，可又不好落了面子，只好勉強開開口，講點什麼。很快，就算是你自己，也隱隱覺得仿佛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學過了關於它的一切知識。這個“它”，或許是“阿布伊拉克馬斯”，或許是“麥克維斯方程組”，或者是“貔貅”，或者是“純文學”。

  但凡帶個“純”字，仿佛都好上一些。純金，純銀，純革命者，純水，純砒霜，純沙子，純空氣，純文學。純的金銀固然幾乎沒人不喜歡，而純的革命者似乎也常要受尊重。而純水，我卻是知道有人說不宜多喝，裡面沒有人體需要的微量元素，喝入人體有害等等，又有人說，自己常把實驗室裡的純水拿來喝，依舊活蹦亂跳，這個大概只有試驗一下才明白了。但純的砒霜大概沒人喜歡，除非用來毒人，如果不幸接觸到什麼毒物，恐怕還巴不得那裡面摻雜些無效成分。而純空氣和純沙子，更是荒謬絕倫，因為這二者本來就是混合的產物。

  那麼“純文學”呢？要知道純文學的一切，自然先要考慮考慮，它是不是真有這麼個東西，天曉得它是不是又一個“阿布伊拉克馬斯”？純文學，分解開來就是純的文學。然而我們雖然提到文學都點點頭，可是要講什麼是文學，則難以給出完滿的解答。歷史上各家學者都討論過文學，然而至今沒有一條定論來像宣佈水的分子式一樣，宣佈文學是什麼。歷史上的定義無一不被挑出各種漏洞和例外，更何況，中國自古以來的文學和西方的文學還不是一樣東西，現在的“文學”實際是從日本過來的翻譯，是西方的含義。而中國和西方各自的文學，又分別有歷史上的差異，今天認為是文學的元雜劇，在古代的文人那裡往往不收入文集，即不認為是文學。今天在文學四大門類（詩歌、散文、小說、戲劇）裡無處安身的賦，在漢代可謂再文學不過了。文學的樣貌是如此模糊，以至於一些理論家只好說，文學就是我們社會認為是文學的東西。那這樣一來簡直完蛋，文學徹底連自家圍墻也沒有了，典型的固然一眼看出就是文學，不典型的也還有一批人擁護，“這是現代文學”。

  文學尚且如此，那麼“純”，就更不用說了。什麼才叫純？所謂不純的雜質又是什麼？憑什麼認為這個就是純那個就是不純？純到什麼地步又怎麼判斷？不同類型作品的純是否一樣？問題可以問出很多，然而這都是我們在討論“純文學”之前必須思考的，“純文學”尚且沒有擺脫其“阿布伊拉克馬斯”的身份，又怎麼拿來談文學作品呢？

  有一種純文學主流而模糊的看法，似乎裡面不涉及社會矛盾，政治說明，道德說教，單寫唯美與淡淡的憂傷，一抹殘陽裡飄飛少女的微笑和淚水，這就是純文學了，不但純，還因為其純而有非常的美。更有甚者，不寫人，單寫自然的成分，就是純了。再有的甚至說把文學從世俗的籠子裡解放出來。

  我不知道人的生活裡哪些東西不世俗的。欲要不世俗，且先請說這話的人辭去工作，歸隱山林，不問親朋好友一切俗事，連最世俗的洗碗切菜也免了，飄然在太虛中，不食人間五穀，那才真是脫離了世俗。而一方面，真要脫離世俗，這樣的人斷然也不會用互聯網，更不會見到我這篇不堪入目的東西；另一方面，就是最超凡的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以後尚且還要化口齋飯吃呢。

  而如果不脫離世俗，文學則永遠不可能不沾染些別的東西。你寫買房，和經濟與政策有關，寫武俠，和歷史文化有關，寫魔法和斗氣也免不了要把現實裡的東西作為基礎，憑空是造不出文學的。然而但凡不憑空，就必須接世俗，也就沒有所謂純文學。

  也就是說，純文學有沒有尚且未可知，而純文學可能的基礎就已經無異於泡影了。這樣不可靠的東西，有什麼好談的呢？然而總有人一定要談這麼個“阿布伊拉克馬斯”，甚至我也不得不跟著談這種東西以表明我根本不想談。這個叫“純文學”的幻影已經使得我的神經也自相矛盾了，浪費許多筆墨。

  比起談純文學，有這個功夫倒不如談談直觀的對作品的感受。新的概念固然是新的，然而新的必定就好嗎？被概念盤旋，被籠罩在“阿布伊拉克馬斯”的迷宮裡，還有誰能真正有心去認真享受一本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