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到这合（儿）（1）都还没球（2）哈清（3），咋个（儿）我老爷（4）的幺兄弟要喊幺老爷，而幺老爷的婆娘（5）又是喊大奶？家不得（6）是因为她长了一双大脚板（7），而不像我奶奶浪（8）是小脚。反正一拢（9）他们屋头（10）喊“幺老爷！大奶！”就感觉不像一家人一样，怪糟糟（11）的不孃（12）受活（13）。

       幺老爷人长得有点深（14），寡骨脸（15）寡骨脸的呢还是很受看（16），就是有点穷讲究，做活路回来出身汗都要穿身换套（17）的，早晨子、黑晚夕（18）要用牙刷子沾点盐巴漱口，连洗脸都要抹点肥皂直见（19）搓，安逸了还要吹盘洒拿子（20），而大奶就吼：鬼声鬼气的吹啥子！大奶呢有点矮菇（儿）菇（儿）（21）的，长得来圆盘大脸，有点贪嘴，脑壳（22）上一年到头都包块巴满风屑（23）的孝帕子（24），嘴还有点扁——背后都悄悄个（儿）喊她扁大娘，长年栓一条黑不落黢（25）的围腰帕，只要她出及（26），顺路的谷子啊麦子啊啥子东西都要勒（27）点来揣到围腰帕包包头盘（28）回及，她才不管哪个说不说的喔。在交代（29）完儿女的事情后，幺老爷、大奶就跟儿、媳妇子分家，自家个（儿）（30）烧锅（31）了。

       那回子（32），好多时候没见过荤腥的幺老爷欢欢喜喜地从街上提（33）副肥肠回来，要大奶打整干净红烧来吃。那块时候，难得吃回肉打牙祭（34），肥肠没得啥子油水（35）但毕竟也算嘎嘎（36）嘛。大奶来（37）屋头把肥肠淘干净，用洋芋烧得来飞耙（38）后，又抓了一小撮撮儿喂猪的糠丢到烧肥肠里头和到。幺老爷从菜园地做完活路回来，心想今个（儿）（39）要大干一顿噢。等大奶把烧肥肠端上桌子，幺老爷先伸筷子拈（40）起一块董（41）的正放到嘴边，闻到有点气气（42）就把细（43）觑（儿）（44）了一下，肥肠上咋有糠皮皮呢？再一睃（45），碗头的红烧肥肠也有！“你淘的啥子跟（儿）东西噢，嗯？糠皮皮都还来那上头。你这块邋遢婆娘，这咋吃得下及嘛？”幺老爷鬼火直冒（46）。大奶也装疯迷像（47）地拈块肥肠来放到嘴头，边吃边说：“这哪里跟（儿）没有淘干净嘛，有点糠皮皮又痨（48）不死你。怕脏就标吃！”状块（49）一来，平时爱穷讲究的幺老爷干脆就不吃了，一大锅红烧肥肠被大奶吃了块精光。幺老爷总觉得有哪里合（儿）（50）不对头，但又说不出块孃名堂（51），总还（52）有点窝火（53），只得按到（54）洒拿子一阵猛吹。

        到了得（儿）年（55）的春分。头天大奶就把过年时留下来的升把（56）酒米（57）兑点籼米泡起，要幺老爷下午些用磨子推出来（58）滴起（59），好春分早晨子搓汤圆（儿）吃。哪天个（儿）吃过晌午都四点来钟了——那些年，农闲时间一般只吃两顿饭，是不吃夜饭的。大奶用砂盔子（60）把加了点芝麻子、柑儿子皮皮（61）的黄糖（62）钟（63）出来，设贴（64）清后就梭及睡了。幺老爷慢梭梭（65）地把磨子些洗干净才及推汤圆（儿）。直到断黑（66）后才推完。然后把磨架子（67）放到另一口锅上，再把铺上一块专用白布的漏筛（68）放到磨架子上，又把推出来的米浆浆舀进及滴起，等块把小时（69）后再把白布栓到，压一扇磨子上及让水快点滴干。幺老爷状整浪整（70）的肚皮也整饿了，干脆就等水滴干搓几块汤圆来吃。十点过钟的样子，幺老爷把开水烧起，先搓了二十块汤圆（儿）煮起，吃来欠些欠些（71）的，他又及煮了二十块，吃完了还想吃——“妈依（72）今天是饿鬼找到了嗦！”到鸡叫头遍（73），幺老爷硬是把推的汤圆（儿）一满（7 4）都吃完了，不过，还留了三四坨明（儿）天（75）用来粘雀雀嘴（76）的粉子面疙瘩。

       大奶春分一大早起来，正要及烧水搓汤圆（儿），一看啥子都没得，还以为遭撬哥（儿）（77）了，赶紧跑到房间门口：“死老嘴（78），还不快点起来，害怕遭撬哥（儿）球（79）！”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幺老爷一撑爬起来，打了块饱嗝（儿）：“啥子撬哥（儿）？”“呀（yan）天（80）推的汤圆没得了！”“我马住（81）啥子东西得。呀（yan）晚夕肚皮饿，我搓来吃完了。”“啥子咹？浪多粉子你咱个（儿）（82）就吃完了？当真是吃独食不害怕爆肚子（83）……”幺老爷晓得理亏，噜噜嚷嚷半天：“那……那回子的肥肠你不是一块人把它吃完。”“哟喂，你自家个（儿）嫌脏不吃关（84）哪个（儿）啥子事！怪球不得，你还忌恨上了……”大奶酸酸汤汤（85）地啷（86）块没完，心里烦躁躁的幺老爷只得来媳妇子尔（87）及煮了碗汤圆跟大奶端回来才算煞搁（88）。

       俗话说“鞋合不合脚自己才晓得。”就像幺老爷和大奶，哪怕性子不孃合得来，还不是浪多年都过来了。两口子之间就是众么（89）回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注释：（1）这合（儿）：这会儿，现在。（2）没球：口头俗语，没有的意思。（3）哈清：搞清楚。（4）老爷：祖父、爷爷。东路有些地方把爷爷喊作老爷。（5）婆娘：指妻子。（6）家不得：不晓得。（7）大脚板：旧时候没有缠过小脚的天脚。（8）浪：那样。（9）拢：到。（10）屋头：家里。（11）怪糟糟：怪些些、不正常。（12）孃：疑问代词，怎么的意思。（13）受活：舒服。（14）深：这里指个子高。（15）寡骨脸：颧骨突出的瘦脸。（16）受看：耐看、好看。（17）身穿换套：指换洗衣服。（18）早晨子、黑晚夕：早上、晚上。（19）直见：不断的意思。（20）洒拿子：唢呐。（21）矮菇（儿）菇（儿）：指身子不高、矮小。（22）脑壳：头。（23）风屑：头皮屑。（24）孝帕子：旧时包头的头帕，主要有白色、黑色两种颜色。传说是为诸葛亮带孝。（25）黑不落黢：指黑而有点脏。（26）及：去。（27）勒：指使劲用手把麦穗、谷穗上的麦粒、谷粒等抓拿下来。（28）盘：拿的意思。（29）交代：指把儿女的婚事办了。（30）自家个（儿）：自己。（31）烧锅：这里指分家后自己开伙。（32）那回子：那次。（33）提：这里指买（来提起）。（34）打牙祭：指吃肉。（35）油水：指脂肪。（36）嘎嘎：肉，肉类，多用于小儿。（37）来：这里是去的意思。（38）飞耙：很耙。（39）今个（儿）：今天。（40）拈：夹的意思。（41）董：大的意思。（42）气气：气味。（43）把细：仔细。（44）觑（儿）：看。（45）睃：看。（46）鬼火直冒：很生气怨气很大。（47）装疯迷像：假装，做样子。（48）痨：毒，毒药。（49）壮块：这样。（50）哪里气（儿）：哪里的意思。（51）孃名堂：什么花样。（52）总还：反正。（53）窝火：呕气，郁闷。（54）按到：这里有拿的意思，有形容强调的作用。（55）得（儿）年：第二年。（56）升把：一升左右。升子是过去的一种量具，一升大约3—5斤重。（57）酒米：糯米。（58）推出来：磨出来。（59）滴起：沥起，把水沥干。（60）砂盔子：用比较硬的石头做的一种用来舂海椒、花椒等的用具。（61）柑儿子皮皮：红橘皮，即陈皮。（62）黄糖：红糖。（63）钟：即舂。（64）设贴：收拾，整理。（65）慢梭梭：慢条斯理的意思。（66）断黑：黄昏后，天刚暗下来的时候。（67）磨架子：用来放手推磨的木架。（68）漏筛：孔隙较大的筛子。（69）块把小时：一个小时左右。（70）状整浪整：这样弄一下那样弄一下。（71）欠些欠些：这里指还没有大吃饱。（72）妈依：口头禅。（73）鸡叫头遍：晚上12点左右，公鸡一般在这个时候开始打鸣。（74）一满：全的意思。（75）明（儿）天：明天。（76）粘雀雀嘴：一种习俗，春分开始播种，春分时要在篱笆上或用竹竿在田间地头放上一些汤圆，以把鸟的嘴粘上，以免它去啄食种子。（77）撬哥（儿）：小偷。（78）老嘴：对老年男子的称呼。（79）球：一个比较粗鲁的口头禅。（80）呀（yan）天：昨天。（81）马住：以为，认为。（82）咱个（儿）：自己。（83）爆肚子：吃饭的谑称，这里是吃来胀到的意思。（84）关：怪，责怪的意思。（85）酸酸汤汤：即酸汤，反复责怪，唠叨不休。（86）啷：唠叨、责怪。（87）尔：那里。（88）煞搁：完了。（89）众么：这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