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听王崧舟老师讲课,他提到一位老师错上《泊船瓜洲》的案例,颇有同感。发旧文呼应。
泊船瓜洲
(宋)王安石
京口瓜洲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析题目:泊船瓜洲
“泊”字是全诗非常重要的一个信息,这意味着作者是在旅途中写下的这首诗。也就是说,作者既不是在家乡,也不是久在异乡思念家乡。作者可能是在返乡途中,也可能是在离家途中。联系下文“明月何时照我还”我们可以知道,这时作者肯定是在离开家乡的途中,所以,这是一首和故乡“渐行渐远”的诗歌。同时,一个“泊”字还表明,此刻作者应该是在夜间写诗(因为当时的行船是日行夜泊,这和一般船只的停泊有所不同),所以下面江南岸的风景,应该并非是作者此刻望见,而是作者来时告别的。作者此刻望见的,乃是头上的一轮明月。
而且此时诗人身在船上,不是旅店,不是宾馆,而是大江之上。这个视角和处境对理解全诗也很关键。
瓜洲,也是一个特殊的地方。饱读诗书的王安石,自然一定知道白居易《长相思》的诗句: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白居易是河南人,而汴水乃是白居易的家乡河。从家乡汴水出发,经历山东的泗水,再沿运河南下,一直到长江(瓜洲是长江和运河的交汇处),望见江南异乡的群山,而思念起家乡,王安石却正好相反,对他来说,南京(钟山)乃是他安家之地,他心目中的家乡,这吴山于他,乃是故乡风景。他乃是从“吴山”出发,暂时停泊瓜洲,然后沿运河而上,直到汴京。
析第一二句
京口瓜洲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这两句里出现三个地名:京口,瓜洲,钟山。其中钟山就是南京,诗人出发的地方,也就是家所在地,他心目中的家乡。瓜洲是作者此刻的立足点,京口则是刚刚告别的地方,但这个地方有个重大的特征:京口属于长江之南,瓜洲属于长江之北。因此,这里便有了一个特殊的空间距离:在物理空间上,京口与瓜洲只隔着一条长江,根本不算远;即使是南京,也只隔了数重山,也不算远。但是,在文化地理上,前者是江南,后者则是江北,这些词语能够给人许多联想;而在诗人的心理地理上,前者属于家乡,后者属于异乡。
这三个地名表明诗人此刻的身体站位,站在瓜洲,朝向江南方向。
所以这两句诗非常微妙,因为诗人明明在字面上强调:其实我和家乡离得很近。但问题在于,因为作者此刻是处于一个“离”的状态中,也就是说,这是一种渐行渐远的趋势。这种心理上的分离感,却是非常强烈的。
析第三四句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一般认为,本诗广为流传的原因,乃是第三句“春风又绿江南岸”自成名句,其中“绿”字的使用尤为人称道。《容斋随笔》记录了一段炼字的公案:
据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春风又到江南岸”,于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圈去,而易为“入”,旋又改为“满”字,如是者十余字,最后始定为“绿”字。
事实上,是否存在这样的手稿是颇可怀疑的,耐人寻味的倒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何唐朝丘为在《题农父庐舍》里的“春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被王安石化用在这首诗里,从此成为名句?而丘为的原诗,却并不高明?这意味着,仅仅从“绿”字本身,或者从“绿”由形容词化作动词,写出春风对春色的刻画,是不足以“自成名句”的。
题农父庐舍
丘为
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
湖上春已早,田家日不闲。
沟塍流水处,耒耜平芜间。
薄暮饭牛罢,归来还闭关。
丘为的诗句表明,许多人仅仅从这句诗本身来找原因,认为“绿”字传神地写出江南一派春色,这样来理解“绿”的妙处,事实上是不得要领的。
“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江南”,在原诗中主要不是文化意义上的江南(因为这个江南包括作者此刻身处的扬州在内),事实上,“江南岸”三个字,在确切的字面意思上讲,是“江-南岸”(长江的南岸),而不是“江南-岸”(江南的两岸)。而江之南岸,对作者来说,就是刚刚告别的,刚刚还一路领略过来的地方,即诗中的钟山、京口。白居易在瓜洲,望见南岸异乡诸山时,发出“吴山点点愁”的感慨,而王安石在瓜洲,望见或遥想南岸时,却是对故乡山水的美好记忆与不忍离别的惆怅,所以在“春风又绿江南岸”中,一个“绿”字,乃蕴含了一种美好的刻画在内,而换成另外的动词,则无法取得这种美好的感觉。而这种美好,在相当程度上是因为离别的场景所致,且和离别、思念这些真切的情感纠缠在一起,所以较之比丘“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这样的自然景观刻画,要多了许多感染的力量。也就是说,“绿”字之妙,“绿”字之有感染力,乃是因为它是和对家乡的美好回忆、与家乡道别这样的场景结合起来的缘故,而不止是刻画了自然景观而已。
在“明月何照我还”中,特别要注意的是这一轮明月乃是诗人眼前最真切的景物。“春风又绿江南岸”,乃是先前诗人一路所见,但此刻夜晚泊舟,诗人所面对的乃是一轮明月。而这轮明月照见的,乃是诗人的离别之途。所以诗人油然而问:明月你今日照我离开家乡,何时才能照我返回家乡?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这首诗刻画的,是一个既特定又普遍的离别结构。诗人别致地用三个地名,来刻画出自己与故乡渐行渐远的离乡姿态。随着原本短小的空间距离的逐渐加大,离别的思绪也逐渐加浓。在这里,这三个地名是特殊的,但是,这种与故乡渐行渐远时的惆怅,则是游子所共有的。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内心,置换为另外的地名。而故乡在离别者的眼中,总是特别美好,令人留恋的,只是诗人用“春风又绿江南岸”来表达这种家乡的美丽,同时又把时序感、生命感等叠加了进去。这样家乡的美丽就成了一件特别珍贵的东西,而不是时时存在着的固有之物。惟其脆弱易逝,所以特别值得珍重。
离别,渐行渐远,家乡的美丽,离别时的惆怅,生命时序的感慨,不知何时得以返乡的伤感……这些,乃是唤起所有游子或者对故乡有所怀恋者之愁绪,得以和诗句共鸣的因素。它(这种共鸣,或者说诗的感染力)和王安石当前几岁无关,和王安石是去经商或者做官无关,和王安石是不是已经倦于政治无关。
它乃是用语句营构出一场精致的离别,浇天下所有离别故乡者胸中的块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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