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阴郁之美？

作者：黎荔

我见过男人的阴郁。一种受屈的沉默无言的神情，你好像看见弯曲的天空，看见流星如鹰隼一样坠落，看见滴着月光的伤口，你好像看见了那些抚不平的褶皱，无人探过他的深渊之底。

我见过女人的阴郁。她的皮肤，她的眼眸，是那种阴霾冬日里浮动的阳光，她隐忍的神情，如同双翼被束缚的飞鸟，好像有一种痛苦闪现在她修长的脖子上，她躲闪着痛苦而小心扬着下巴。肌肤之下，骨髓深处，冷霜细雪一般的孤傲，她不想诉说，只想埋藏。

我见过南方的阴郁，那是水雾缭绕、细雨霏霏，古老的建筑在细雨中显得颓败，幽深的巷弄在路灯中显得昏黄。一个雨雾纷飞的灰白世界，冷冷清清，凄凄戚戚，沉默地坐在街角的老人，在风中萧萧着，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发。

我见过北方的阴郁，那是枯死的林木，低矮的住房，稀疏地散布在灰暗的天幕下；天上看不见太阳，只有那结成大队的雁群，惶乱的雁群，扑击着黑色的翅膀，鸣叫着不安与悲苦，纷纷从荒凉的北方深秋逃亡，逃亡到绿荫蔽天的南方去。

我喜欢过一部阴郁的现代戏剧《莎乐美》，披着七彩面纱于月光下舞动翩跹的莎乐美，她惨白病态的美在夜色中达到了极致。熟读圣经的朋友们应该都记得那个怪诞的故事，古巴比伦希律王娶了他兄长的妻子希罗底，但又情迷希罗底的女儿，美艳绝伦的莎乐美。莎乐美应了母亲的要求，答应为希律王献舞一场，前提是希律王答应她任何的要求。一场舞毕，莎乐美要求施洗者约翰的头颅，希律王无奈之下只能应允，下令杀死约翰。在圣经中莎乐美这一要求完全是出于约翰对其母亲的诅咒，然而到了剧作家王尔德笔下，莎乐美不再是受母亲的控制，而成为了一个惨白执着的阴郁少女，她疯狂的爱上了约翰，然而圣徒却始终对她不理不睬。为了能使约翰看她一眼，她向希律王求得了约翰冰冷的头颅，如痴如狂抱在手上，最终将宿命一吻，轻轻印上那了无生气的亡者嘴唇。写下《莎乐美》的剧作家王尔德，其一生也如戏剧般坎坷，他所有的角色几乎都是他本人变相的演绎，莎乐美的美与病态，是否也可看作他内心一角对阴郁之美无可救药的迷恋呢？

阴郁之美，如同黑夜中一扇被蜡烛照亮的窗户，那么深邃、神秘、丰富、刺眼。人们在明朗阳光下所看到的东西，也许永远不如在一块阴暗玻璃后面发生的事情更有趣、更引人。在这个黑洞洞的或是透露微光的窗洞里，生命在生长、梦想和受难。

我欣赏世间千姿百态的美，当然也包括阴郁之美。那是风声簌簌吹拂着河边白杨树，暮色越来越浓，路途渐渐朦胧。那是地火奔突的荒原之夜，夜枭的叫声使得世界的沉寂被扰乱，如何打发这蹒跚而行的漫漫长夜？不如像闻一朵枯萎的花那样，闻一闻那消逝的事物留下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