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楼梦》中的第一场酒发生在中秋之夜，是甄士隐（真事隐）和贾雨村（假语存）两个男人之间的豪饮。

那一夜，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明月，飞彩凝辉。甄士隐家宴之后，另备一席于书房，踱之葫芦庙中，邀雨村共饮。

月明风清的良夜，一个禀性恬淡以酌酒饮食为乐的乡宦，和家人散场之后，莫名地就滋生出一些寂寞，能化解这寂寞的知己在哪里？落魄寄居在葫芦庙的穷儒贾雨村是也。

此情此景，和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那一晚颇有点类似：

“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贾雨村等待这场酒久矣。

此时贾雨村的处境，用一个字来说，就是“穷”。“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想想看，寺庙是免费吃住的收纳地，不穷困到极点，谁肯住在寺庙里和一群和尚们混？并且住的时间之长，连庙里的小和尚在若干年后都记得曾经有一个穷书生贾雨村在此混吃混喝。

在这场酒之前，还有一场一笔带过的酒宴，发生在甄士隐和严老爷之间。彼时，甄士隐正在和贾雨村交谈，不知什么江湖来历的严老爷一来，甄士隐慌忙丢下贾雨村去会客了，待和严老爷吃过饭后，才发现贾雨村从夹道中自便出门了。想一想贾雨村的存在感吧，他是甄家拿不到台面上来的客人。连甄家的丫环娇杏都心里暗想：“这人生得这么雄壮，却又这么褴褛……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

娇杏偶一回首

是夜，甄爷来请的时候，他正在唉声叹气。具体而言，就是吟了两首诗，分别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欲和官欲。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此时，他是寂寞的、失意的、无奈的、无助的、野心勃勃的，甄士隐的邀请正合他意。

二人觥筹交错，酒到杯干。豪兴之下，贾雨村借着七八分酒意，狂性不禁，立时口占一绝。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酒的烈性唤起了文人的野性。从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到“李白斗酒诗百篇”再到苏东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在酒精的刺激下，一个个温文尔雅的儒生们都展示了狂放不羁的男儿本色。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

脑补一下画面：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一个豪气展抱负，一个鼓掌助飞腾；一个叹气诉穷苦，一个恩义赠银两。

那一刻，两个人一定是酒逢知己、惺惺相惜，你一杯，我一杯，“再来一杯”的交杯声和高呼声让这段友谊瞬间从15度上升到150度，从萍水相逢的过客，成为了莫逆之交的好兄弟。

男人之间的交情有时真的就是从一杯酒开始，难怪乎我泱泱中华的酒文化传承不息——酒后好说事，酒后好办事，好事也酒场，坏事也酒场，酒场交友，酒场相亲，酒场签约，酒场阅人，关羽温酒斩华雄，太祖酒后释兵权，酒后风花雪月续写浪漫。

这场宴会不知是从晚上几点开始的，反正散场已是三更之时。对于甄士隐和贾雨村而言，这场酒不仅让友谊得到了升华，更重要的是彼此的成全。对于贾雨村自不用多言，无疑雪中送炭；对士隐而言，也满足了自己乐善好施的优越感。

2

那一夜，甄士隐现场送给贾雨村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

五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刘姥姥进大观园时说，二十两银子够我们庄稼人一年的生活了。折算到今天，恐怕三五万还是有的吧。

对于穷困潦倒之人，此不可不谓大恩也，应该千恩万谢吧？

但是，真是奇怪了，“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我把“并不介意”四个字看过来看过去，然后挖掉，恍然大悟曹公的真实用意竟是这四个字：我太在意！

若说君子之交淡如水，那一定是在没有利益来往的情境下，再好的交情，有了金钱的叩击，都不会如平湖不惊。

若说贾雨村洒脱豪放，那他一定是情谊至上，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之人，你看看他后来的作为，是那样的人吗？

唯一合理点的解释是酒后失态。男人酒后太容易成为知己之交，不分彼此。

我见识过太多的酒后狂言：

“我的车给你用，钥匙，拿走！”

“需要多少钱？兄弟开口说一句，明天立马给你送去！”

“用得着兄弟的时候，一句话！”……

既然是不分彼此的兄弟了，那么钱这事，太小意思了，一掷千金才能显出兄弟情义。大哥帮兄弟，理所当然；小弟接受大哥帮，自然坦然。君不见李白醉酒之后，拉着“岑夫子”的手高呼大呼：“来，來，來，干了这杯酒！千金散尽还复来啊!五花马，千金裘，都拿来换美酒！”在醉酒之后，帮与被帮都是水到渠成，没有压力感的。更何况，甄士隐对帮助贾雨村一直是心念念之，真心实意，唯恐伤了对方自尊的，只是在此时，更显得不以为意。

再看看这个“并不在意”的贾雨村在酒宴散场之后的行为：“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

三更散场，五更启程，对于一个醉酒之人，你说，他对这五十两银子“并不介意”吗？

中间只有两个时辰，在收拾行李打包上路那一刻，心中一定是波澜起伏、激情澎湃，锦绣前程如星光大道在眼前缓缓铺开。

掀开贾雨村“并不在意”的面纱，你会看到一个清高虚伪的读书人酸臭的面目。他的人生很大一部分不是真实的，是“装”出来的。装着清高，装着不在意，装着视金钱如粪土，这样的读书人，今天还少吗？

并且，“装”是贾雨村一贯的姿态，当他被贬之后，“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喜悦自若。”当然，此时不装也没办法，纵使摆出苦大仇深的样子，也是无人同情的。

3

人生中，有那么一个良夜两人对饮，是多么温暖人心的记忆啊。

然而，贾雨村太希望太希望忘记掉这一晚的记忆，一并忘掉他穷苦的出身。

对于我等普通人而言，对饮一夜的纯粹真情，必定刻骨铭心；对于贾雨村而言，好像从来没有和甄士隐认识过，莫非他忘了命运的转机？直到门子帮他回忆起过往，他才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每个发达的人都在潜意识里想抹掉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往，因为那里面包含着曾经的屈辱、自卑、低贱、不甘。

步步高升的贾雨村

但是，我纵然理解贾雨村这类人在官场上的身不由己，对他忘恩负义这一点却始终耿耿于怀。

他和甄士隐那夜一别之后，两个人命运各分飞。

甄士隐被噩运击中，失女、失家、跌入老病交加的暮年，最后随和尚道士了却尘缘。

贾雨村考取功名、娶了娇杏，做官亦有起伏，然最终攀上贾家大树，步步高升。

两条平行线在遇到被拐卖的香菱那一刻又有了交集。贾雨村好像完全忘记了香菱是甄士隐女儿的事，忘记了自己和甄士隐喝酒那一夜的豪谈，成为香菱悲剧命运推波助澜重要的一环。他不肯对香菱一点故人的关怀，那个甄士隐早已消失在他的记忆里。暗夜醒来，回首往事，不知道他是否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和歉意？

前一段有人把贾雨村和《人民的名义》中的祁同伟相提并论，在我看来，贾雨村比祁同伟差远了，祁同伟始终有情有义，从来没有忘记家里的穷乡亲，没有忘记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把他逼上绝路，他和谁都不想闹翻；贾雨村呢？他和谁表面上都亲近，和谁骨子里都不亲。

现实里，我们太容易被贾雨村这样的人所蒙蔽。因为他仪表不俗，谈吐非凡，像是成大事之人，我们唯独忽略了他的狼心狗肺。当他失意的时候，我们想帮他一把；当你失意的时候，他会踢你一脚；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农夫与蛇的故事不是时时都在上演？

和乡村野妇刘姥姥的知恩图报作比，二者天壤之别。真可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

一场本来可以温暖生命的酒宴，就这么因为命运的东南西北而被遗忘。

被厄运击中的甄士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