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这样的读书人,
经历你我一样悲辛又虚幻的人生
(一)
《红楼梦》中第一回出场的甄士隐像是神一样的存在。
先看他的名字:真士隐;再看他的行踪,疏忽来去,神游太虚幻境;加之他出家人的身份,以及同行的一僧一道,无不在他身上注入了神秘的色彩。
然而,就这样一个真隐士,也曾是我们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他本是一乡宦,家中虽无甚大富大贵,却也是本地望族。更重要的是,这个甄老爷很懂得自得其乐:观花修竹,酌酒吟诗,结交雅士。用书中的话来说,“自是神仙一流的人品”。
想想看,我们身边是不是有许多这样的甄士隐?无大富大贵,也不追逐大富大贵。能够得体地活着就足够了。如果能在这不完美的世界里把玩一点自己的爱好就更好:比如喝酒啊、读书啊、养花啊、下棋啊、篆刻啊、炒股啊……总之,活得是自在自足恬淡平和与世无争。
这不就是你我的那点小梦想吗?
甄士隐的人生也算不得太完满,纵然妻子封氏性情贤淑,女儿英莲可爱娇美,终因膝下无儿心存遗憾。但这仅仅是小遗憾而已,世间万事美中不足自古有之。
若能这样平平安安地走过一生,夫复何求?
可叹人生无常!命运这双手翻云覆雨,一下子如泰山压顶把磨难和厄运降临在甄士隐的头上。
第一道磨难是三岁小女英莲在元宵节看灯当晚,被拐子拐卖。甄家夫妇为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甄士隐亦为此生了一病,日日请医疗病。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倪萍主持的那个纪实节目《等着我》,每次看这个节目我的泪水都哗啦哗啦地流个不停。我为那些受此灾难的父母流泪,为他们内心所遭受的折磨煎熬流泪。那时,真恨不得将人贩子这等人渣千刀万剐。但尽管如此,我知道自己依然永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儿女遗失,人生不能承受的一大痛啊。
没料,刚过了2个月,葫芦庙着火,殃及街邻。处在葫芦庙隔壁的甄家一夜之间变成了瓦砾场,此时的甄士隐唯跌足长叹而已。
继之,甄士隐到田庄上安身。偏偏缝上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抢粮夺食,民不安生。
再后来,甄士隐折卖全部家产投奔岳父。没料到岳父半哄半赚,骗他田产,对他极尽挖苦讽刺。作为一个读书人的甄士隐,岂料到如此遇人不善?几年间白发苍苍,憔悴老去。
经历了失女、失家、失田庄几大灾难后的甄士隐,已跌入人生暮年、贫困交攻、穷途末路,深陷绝境。
又一日,甄士隐拄拐散心,在街头遇到了跛足道人,口中念念有词: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下子,这首歌击中了他的心灵。如灵光闪现,如醍醐灌顶,甄士隐瞬间彻悟。世间繁华、富贵、荣辱、得失、生死、贪痴皆已放下。
甄士隐拉着道人,将《好了歌》做了注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枯草衰杨,曾是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篷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垄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自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如果说《好了歌》是一种居高临下隔岸观火的姿态来俯瞰人类可笑可叹的话,《好了歌注》则完全哀叹到了每个人的人生。在嬉笑怒骂里、在长歌痛哭里、我们看到的是人世的风云变幻。这里面有甄士隐的人生体味,更是整部《红楼梦》的荣枯悲欢。
人生啊,可不就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人为嫁衣裳?
自此,那个读书人甄士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飘然而去出离凡尘的甄士隐。
(二)
甄士隐就是中国文人的一个缩影。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读书人信奉的人生哲学。
“修身齐国治家平天下”是最基本的人生追求。
年轻的时候,个个都是儒家的教徒。有着凌云壮志、豪情万种,寻求着不朽的功名。就像《红楼梦》中的贾雨村一样。
在《红楼梦》的第一回,贾雨村是一个重要的人物。那时的贾雨村还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寄住在葫芦庙里。靠着甄士隐的接济方进京赶考求取功名。
看甄士隐对贾雨村的态度便知,甄士隐对这一类求取功名的读书人的赞赏有加。他发自内心的欣赏贾雨村的才华,又真心实意地赠送他五十两银子和两套冬衣。
所以你知道,即便甄士隐自己没有走上求取功名的路,他也是儒家的忠实拥护者。
那个时候,甄士隐也曾被僧道所点化,赖头和尚和跛足道士看甄士隐抱着英莲,哭着问他: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作甚?并送他四句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这四句就是后来英莲命运的写照。可那当时,甄士隐怎舍得放手?他抱着英莲撤身进去。
那个时候的甄士隐,是一个好丈夫,即便妻子没有生育儿子,亦不肯纳妾;是个好父亲,对女儿视若珍宝;是个好朋友,仗义豪爽;是个好公民,不仅与人为善,更乐善好施。
他的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道家隐逸情怀的:像他观花修竹酌酒饮食之类的生活情趣。但这仅仅是生活的点缀,不是他思想的主调。他依然是那个执着于人生现世的读书人。
直到苦难来临。
其实苦难也有程度轻重之分。一种是困境,像是被贬,被贬后怎么着完全看自己的心态了。诗豪刘禹锡在被贬23年后的人生暮年回到扬州遇到白居易还意气风发地唱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豪放派鼻祖老东坡从蛮夷之地海南归来尚不忘在自画像题诗自嘲: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在这种困境前,人还能笑着与上帝和解。还能出入在儒家和道家之间,寻求心灵的慰藉。可是面对另外一种境遇呢?
那是绝境。飞来横祸、家破人亡即属于这种。就是甄士隐遭遇的这种。完全无法释怀,整个人都沉入了混沌的世界里。因为丢失的是整个世界。
这时,该如何同命运讲道理呢?没办法讲!
甄士隐的选择或许是解脱之道:看破尘世,消解一切存在的价值意义。等死生为一体,完全走上佛道之路。此时,彻彻底底从儒家的信徒变成儒家的叛徒!好就是了,了就是好!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他法吗?
(三)
我很喜欢选在初中教材里的周国平的一篇文章:《落难的王子》
有一个王子,生性多愁善感,最听不得悲惨的故事。每当左右向他禀告天灾人祸的消息,他就流着泪叹息到:“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可是,厄运终于落到了他的头上,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他的父王被杀,母后受辱自尽,他自己也被敌人掳去当了奴隶,受尽非人的折磨。当他终于逃出虎口时他已经成了残废,从此流落异国他乡,靠行乞度日。
我是在他行乞时遇到他的,见他相貌不凡,便向他打听身世。听他说罢,我早已泪流满面,发出了他曾经有过的同样的叹息:
“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谁知他正色道——
“先生,请别说这话。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那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落难的王子撑着拐杖远去了。有一天,厄运也落到了我的头上,而我的耳边也响起了那熟悉的叹息:
“天哪,太可怕了……”
《红楼梦》中甄士隐的人生和周国平的这个寓言,让我有两点感触颇深:
一是:他人的悲剧都是自我的悲剧,切不可带侥幸心理认为苦难只会落在别人头上。对于这个世间我们兄弟姐妹遭受的苦难,莫要以旁观的冷漠的态度面对。
二是:当苦难真的来临时,我不希望自己如同甄士隐一样逃避人生,消解人生的意义;而是能够像落难的王子,依然相貌不凡,依然保持一点人的尊严。
最后,讲一个小故事:
金圣叹受刑之时,刀起头落,人头落地之时,从两耳中滚出两个纸团,刽子手疑惑打开一看,一个是“好”字,一个是“痛”字。又从身上搜出一纸条:“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
是不是当以藐视的姿态看待世间苦难时,连上帝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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