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玲走后不久我又睡着了。
不知多了多久,朦胧中听到杨姐的声音,我睁开眼,看见杨姐正在和旁边的病人低声聊天,床头柜上金玲早晨带来的饭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果篮和两盒营养品。见我醒来,杨姐立即转过头来笑道:
“你醒啦。”
“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双手撑着床往上靠了靠,杨姐见状连忙过来扶我。
“你现在就要多休息。”
“昨天的事不好意思连累到你了。”
“昨天的事别说了,跟酒鬼没道理可讲。”
“他现在怎么样了?”
“被拘留了。”
“得关多久?”
“少说得七八个月。”
“那么久?”
“给他按故意伤害,袭警这两项罪名算。他不仅进去蹲着,还得负责你们的医药费。”
“亚兰的案子是下周几开庭。”
“周二。”
“昨天的事亚兰受到惊吓不小,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您有空就去看看她,我挺对不起她的。”
“这个你放心,她现在还在观察中,我会找机会跟她交流的。”
“原本说毕业过来,我们一起打拼一起过我们想要的生活,可没想到会搞成现在这样,她到这里来的几个月,净吃苦受罪了。”
想到这几个月来亚兰的遭遇,我心里一酸,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杨姐看望着我,眼眶也红了。
“你放心,我抽空就过来看看她,帮助她恢复。”
“麻烦您了。”
杨姐从床头柜上抽出纸巾来给我擦泪,自己也摘下眼镜擦了起来。
“我去看看亚兰去,我给你买的水果和一些营养品,多补补身体。”
杨姐说完,便起身来开。
“杨姐!”
她走到一半突然回头:
“怎么了。”
“谢谢你。”
杨姐和蔼地笑道:
“客气啥。”
杨姐走后,我发了会呆。病房里杂乱无章,进进出出,这个病房里的基本上都是骨科的病人,不是胳膊手骨折就是腿脚。
我一看满屋的中老年病人就想通了,年纪大了容易患上骨质疏松,稍不留神就会骨折。病房里一眼望去除了人就是器械,有的行动不便的便在床上用便壶小便,还有家里带饭来的,吃过之后放在床头柜上,一些从家里带来的零食,每个人身上的体味,器械的味道,消毒水的味道,药品的味道混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形容不出的难闻味道。
即使有护士来打扫这种味道难以消除。病房的后墙上有一排窗户,阳光从窗户内照射进来,阳光照到的地方,无数灰尘在翻腾沉浮。
我望着那自由起伏的灰尘发呆,心想怎么昨天还阴雨连绵今天就阳光普照了。昨天我还在家里的床上今天就躺在病房里了。
这世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
中午金玲又把午饭送过来,同时还把我的手机也给我拿过来了,然后又去把饭送给亚兰。晚上也是如此。金玲每天三顿饭准时送来,她没有什么怨言,但我心里过意不去,到了第四天我打了电话给母亲,我们上次通话有两三个月之久了。
母亲接了我的电话,反应淡淡的,不惊不喜,我也是淡淡地告诉她:
“我送外卖骨折了,现在正在住院没人照顾,你准备点钱赶紧过来。”
“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母亲的声音惊慌起来,有点颤抖,我能想象到此时此刻脸上的慌张和担忧。
“雨天路滑不小心撞到路边了,你赶紧过来吧。”
“你住在哪啊?”
我告诉了她地址。
“你来了以后先到医院来拿我房子钥匙。”
“我收拾收拾今晚就坐车去。”
挂点电话后,开始回想刚才的内容,觉得自己有些冷酷无情,母亲很想知道我受伤的具体情况,我明显感觉到她听到我送外卖时的惊讶,上次我们通话时我还在做室内设计师,并且告诉她在外工作几年积累经验,以后回去自己开个装修公司。我自己也没想到会送外卖。
晚上金玲来送晚饭时我告诉了她。
“你妈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不方便,还是我方便些。”
“不用了,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杨姐说薛凯盛最少在里面蹲七八个月,你家生意都靠你了,你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以后有空来看看就行。”
“你妈什么时候能到?”
“今天动身,凌晨两三点就能到,明天早上还得麻烦你一趟,帮忙把我家钥匙给我带过来,我妈来了给她。”
“要不要我去接她。”
“不用了,让她车站附近找个宾馆睡。”
“我知道了,明天九点开庭,我跟杨姐说了和她一起去。”
金玲走后,我又打了电话给母亲,让她晚上到了之后现在车站找个宾馆睡一觉,天亮再过来。从老家到这里,坐车需要七八个小时,她如果晚上来,那天不亮就会到,依着她的脾气肯定会在车站呆到天亮。我知道母亲为了省钱十有八九是不会去宾馆睡的。她的答应只不过是为了敷衍我。
第二天一早金玲匆匆把早饭送过来,把小桌子放到床上,饭摆上去,叮嘱我趁热吃离开时又拜托旁边的人帮我整理。
“不用,我妈一会来了。”
我端起碗刚喝一口粥,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去医院的路怎么走?”
母亲口气慌急,我能想像的到,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直接打车来,坐出租车。”
“打车太贵,没有到医院的公交吗?”
“都什么时候了?!打车来!”
我挂掉电话后,开始后悔刚才的对母亲的口气太冲了。这是她第一次到这里来,人生地不熟,又没什么文化,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两眼一抹黑,打车是最方便的选择,在这种情形下她还想着省钱。
母亲在涉及到花钱的问题上,第一选择总是能省就省。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就没出过家门,最远的距离也不过是去县城看病。
以前父亲没有因车祸去世时,父亲开着货车隔三差五带着我们一家三口出去逛逛,有时距离不远,父亲就带着我和母亲一起去送货,到了地方卸完货,父亲便带着我和母亲到大商场里转一转,我到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我们一家三口在商场里买衣服的画面。
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中很多温馨的画面越来越模糊了。有时猛然想起那模糊的画面觉得不真实,仿佛是我臆想出来的一样。
但我知道,那是真是发生的,我们一家三口曾经有过美好回忆,只是随着父亲的车祸离世母亲的再嫁,那些一家三口的温馨画面在回忆里永远定格了。
我和母亲之间,几乎不谈论父亲,我们甚至无话可说。上大学时我一周给她一次电话,但自从我上大二时她和发小再婚,我打电话的次数便减少了,她打电话来我也表现地很很冷淡。工作后每次开视频她问一句我答一句,三言两语地说完工作和生活后,后我们开始沉默相对,最后她总是淡淡地说:
“没事就挂了吧。”
大学毕业时母亲跟我说,她现在的丈夫在市里有熟人能给我安排工作。我听到母亲这样说心里异常地反感排斥,于是告诉母亲说自己想去大城市里闯一闯。母亲叹了口气说了句:
“随便你。”
我知道母亲想让我回去,如果母亲还是一个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可现在她有一个家,有老公有孩子。当初母亲再婚时问过我的意见,我虽然表面上答应了,可心里还是过不去这道坎。
去年过年回家,我执意要回自己家住,母亲无奈只好回去给我铺床。我说我自己一个人在家过年,不去和你们一起过。母亲听后脸色凄楚,随后一再央求我去吃年夜饭,让我吃完年夜饭再回来。看着愁容满面的母亲,我又于心不忍,还是去和他们一起吃了那顿年夜饭。
饭桌上那个当村支书的矮胖男人对我非常热情,殷勤备至,不停地给我夹菜,问长问短,说着自己的一个亲戚在一个建筑公司里当经理,将来只要我想回来跟他说一声,就让我去那个公司上班。
那个公司我知道,上初中时我们学校有一处工地,上面就写着那个公司的名字。那晚上他不停地给我灌输人生道理人生经验,仿佛照他说的去做就能走向成功。说到兴起甚至打起了官腔。
我面上点头称是心里却如坐针毡一心只想快点结束离开。那晚电视上放的春节晚会,我一点也没看进去。那个男人不停给母亲夹菜,从母亲的细微的神色里,我看出来,他是并不常做的。那晚的一切都是他故意表演出来的。
不止他在表演,我们每个人都在表演,演一出阖家团圆的幸福美满的家庭戏。那晚结束后我就以同学聚会朋友聚会为由,没有再去过那栋外表洋气的小楼,到现在也没再进去过。
距离刚才打电话已经过了十分钟,我拿起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打上车了吗?”
“坐上了,一会就到了。”
电话挂上不久,母亲就到了,提着一个皮包一个小包。那个大包我从小就见了,应该有二十年的历史了,是她和父亲结婚的时候买的。母亲风尘仆仆一脸憔悴,看样子是一夜没睡。
母亲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病床,看到我失声喊道:
“茂茂!”
病房里的人目光都被母亲吸引纷纷望着她。母亲对那些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到我床前。她把包放在地上一脸担忧地望着我:
“你怎么摔成这样了。”
话未说完眼眶便红了。
“那几天天天下雨,雨天路滑,过红绿灯时没注意就摔倒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能够听出其中的无奈担忧。
“养几个月就好了。”
母亲给我理了理被子,把刚才吃过的饭收拾了一下。整理好后,母亲重新坐在床旁边的凳子上。
“什么时候摔的?”
“有一星期了。”
“这几天都是谁照顾你的,医院里的人吗?”
“一个朋友。”
“那你平时——!”
“你先回去睡个觉休息一下,回头做两份饭送来。”
我把房子的钥匙给母亲告诉她我的住址,母亲叹了口气接了钥匙。
“这里你不熟,别做公交直接打车。”
她默默提起包,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住址。
“你想吃什么,我回去给你做。”
母亲转头望着我,在她转头的时候我看见了她鬓角上的白发,这无意的一瞥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震撼——母亲不知不觉间已经老了。我心里突然一阵刺疼,随即温柔地对母亲说:
“随便做点清淡的就行。”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母亲刚要转身离开,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说道:
“再做个酸菜鱼,你把这个饭盒带走,再去三楼302五号床把跟这个一模一样的饭盒也带回去,然后把这两个饭盒都装上饭。”
母亲点了点头,拿上饭盒便离开了。母亲知道我谈恋爱,但她没有见过亚兰,她也知道我和女朋友都在这里工作。现在我变成这样,我知道她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我,可她什么也没问。
这么多年母亲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默默忍受一切,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也是小心翼翼的。我现在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吃饭,因为饭盛得太多吃不了,母亲硬要我把饭吃完。那时我脾气倔不肯吃,摔碟子摔碗,母亲大发雷霆拽着我的右胳膊把我拉到院子抄起扫把一手拽着我一手倒提扫把抽我。疼得我哇哇大叫眼泪横飞,拼命地想挣脱她的手。这样激烈撕扯中我的手突然不停使唤,我无法控制我的胳膊了。我突然哭叫起来:
“我胳膊掉了……我胳膊掉了……”
母亲的脸由怒气冲冲一瞬间变成惊慌失措,她吓得赶紧松开了我的手。试了一下我的胳膊,像挂在肩膀上的,她立即慌急地跑到堂屋里告诉父亲,屋里传来“哐当”一声椅子摔倒在地的声音,父亲朝母亲怒吼道:
“赶紧让开!没见过心这么狠的娘!”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慌乱的模样,他是个好脾气平日里见到谁都和颜悦色。他一把推开母亲冲出来,背着我就往村里的药房跑去。
母亲被父亲一推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爬起来后紧紧跟在父亲后面。到了药房脱臼的胳膊很快就接上了。当时我才七岁第一次对母亲的暴躁脾气有了记忆和认识。从那以后母亲依然脾气暴躁,经常对我大发雷霆但从未再打过我。大一寒假一天吃早饭时我忽然想起这件事,问起母亲我胳膊小时候是不是脱臼过。母亲脸色立刻慌张起来,过了几秒说:
“你小时候皮,身上天天这磕着那碰着。”
我看到母亲的神色便明白了,于是便不再追问。
可能从那以后母亲就变得小心翼翼逆来顺受,也可能是她和发小结婚到别人的屋檐下生活后。
总之我明显感觉到那段时间母亲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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