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晚,虫儿低鸣、花儿摇曳,郁家祥正在与女网友约会。突然“咔嚓”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紧接着是屁股上“咚”挨了一脚。郁家祥一个惊悸,从梦中醒来,全身绷得硬直,一时间竟不知这一脚是梦中被踢,还是现实中确实被踢。待他反应过来,才知道是下雨了。郁家祥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这时他老婆已经赤着脚下了床,他也赶紧披衣趿鞋跟了上去。
郁家祥和老婆配合得还是相当默契的。他老婆冲向大儿子,他冲向厨房,当老婆把大儿子叫醒,大儿子裹着被子躺倒小儿子床上时,郁家祥已经把面袋子转移到安全地方,拿着盆过来了,把盆儿放到大儿子床上,安置好两个儿子睡觉,老婆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你出去问问,看看有哪个上班这么多年还住公房的,而且还是漏房,这是人住的地方吗?猪狗窝!窝囊吧唧的,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算什么男人!还家祥家祥呢,祥个屁!”郁家祥头一垂,怀着一腔心酸,一丝无奈,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其实下雨和房子本扯不上联系的,老婆不过是借机发泄罢了。长期斗争的经验告诉郁家祥,要制止老婆的喋喋不休必须是沉默。果然,老婆见他不反抗,自觉无趣就睡了。郁家祥也想睡个回笼觉,可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闪电伴着雷声,风挟着雨点疾打着窗玻璃。往昔的一幕幕像过电影一样一一闪现在脑海……
他是一个农家的孩子,经过十年寒窗苦,熬得甘甜来。那年,他中专毕业,被分配到县外贸公司上班,他是单位唯一一个科班出身,公司就任命他当会计,再加上外贸公司效益很好,这对从农家走出的他来说无疑是件好事。他工作兢兢业业,账目管理得眉目分明,深得领导和同事的信任。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女朋友,毛呢厂工人,也就是现在的老婆。结婚时单位正在盖第一批家属楼,他给老婆许诺,根据他的表现,单位肯定会分给他一套房。可是,房盖好了,分房名单上却没有他,他找领导问原因,领导说:“小郁呀,你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这点是值得肯定的,可是你还年轻,你看你才来几年啊?那些老同志比你更需要,你应该发扬一下风格,这是年轻人应具备的美德,你说是不是?”“可是比我晚进来的梁子怎么就分房了呢?”郁家祥不解地问。“他呀,他爸爸管着我们单位呢,我们能得罪他吗?小郁啊,你还年轻,你不懂,我也为难啊,你体谅体谅我行吗?下一批,下一批肯定分给你,好吗?”厂长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郁家祥还好意思说啥呢。等吧。
可第二批房子还没有消息,国营单位效益下坡,巾被厂、酒厂、毛呢厂、外贸公司纷纷倒闭,工人一下子无事可做,他和老婆也不幸列入下岗名单。那些有门路的下岗工人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跳槽再就业,摇身一变成了各局委机关工作人员,没有门路的就做做小生意,或者懒散在家。郁家祥属于那种没有门路、做生意一没本钱二没脸面的人,天,对他来说,等于塌陷了。人家当会计,发家了,他当会计,到头来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无奈之下,老婆倾其所有能力托她表姐的老公的表姨的婆姐夫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把郁家祥安排到县招商引资办,可又因为没有人脉拉不来投资,一直得不到提拔重用。
日子总是那么快,一星期一星期地闪过去。后来老婆怀孕,他连尿布都没有准备充分,婴儿就出世了,而且是双胞胎两男孩。儿子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欢笑,可也给这个经济不甚宽裕的家带来了一丝惆怅。至今,他们一家四口仍然住在原外贸公司的小平房里,邻居都相继买了新房搬走了,郁家祥就索性把邻居家房门钥匙要过来,让儿子住进去,这样房子也宽敞了,房前屋后还有一大块空地,老婆人勤快,开垦起来,倒也足够一家人的蔬菜供应。这几年,郁家祥省吃俭用,再加上老婆在超市打零工,手里也存了点钱。可那钱分分厘厘都有用处,丝毫动用不得——两个儿子正在读高中,面临上大学,供养两个大学生所需的费用他是知道的。老家的房子还是60年代的那种砖包皮(外面是砖,里面是土坯墙)低矮瓦房,晴天,屋内繁星点点;阴天,屋内小盆一片。再加上周围邻居都是楼房,地基垫的高,每逢下雨,院里都是积水。父母一直想让他出钱在老家盖新房,他也想让年近七旬的父母晚年享享清福,可这不是小数目,老婆一直阻挠,老婆想让在县城买,接老人一块住,可父母又住不惯城里,每想起这事,郁家祥就头疼。老婆就是老婆,人不能十全十美。痛苦该咬着牙吞下去。
郁家祥摇了摇头,想把这一切从头脑中摇得一干二净,少年的梦总是有着浓厚的理想色彩,一进入成年便无形中被瓦解了。为什么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郁家祥真希望自己是个孩子,能有一个睿智的父亲回答他的所有问题。
天亮了,郁家祥蹑手蹑脚的起床,他害怕惊醒老婆,老婆在超市打零工,一站一整天,腿站得患上了静脉曲张,他想让她多休息会儿,夫妻间,家务活,谁干不一样呢?儿子五点多就上早自习去了,家里就剩下他和老婆,简单做了早点,喊老婆起床洗漱,吃过早饭,郁家祥跨上他那破自行车上班去了。他知道在他身后有个烫了鸡窝般发式的女人,披了件衣服,没穿袜子,趿拉着鞋,憔悴的脸上雾一样灰暗。她在目送他,这就是他的老婆,他遗憾老婆为什么不鲜亮一点呢?然而他明白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在送他和等他回来。
来到单位,几个人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这时,他的好朋友亚涛过来了,告诉他获得最新消息,原本定的他副科名额让主任的小舅子顶了。
他一下子明白大家小声嘀咕的内容了,郁家祥的脖子根升起了红晕,猪血一般的颜色。主任明明在会上说今年谁招商功劳大,副科就给谁的(县里文件有规定,招商引资功劳大的,是职员的直接定为副科,是副科的直接定为正科),他可是拼着命找人拉关系,为了拉这个项目,喝酒喝得胃出血,差点小命搭上。郁家祥让悲愤堵塞了胸口,他思谋着腾地站起来哈哈大笑或者说出一句幽默的话,可却怎么也做不出这个动作,猪血的颜色迅速地上升,冲动之下,他想去找主任讨个说法,亚涛劝他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这世道,你找主任说理,你还想不想在这混了,伸伸脖,咽下去吧。”听了朋友的一席肺腑之言,郁家祥顿时如泄气的皮球,堵塞在胸口的怒气沉下去再也弹不起来了。
郁家祥垂头丧气的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却茫然不知该干些什么,他憋闷在心中的怒气不知怎样得到释放:到卡拉OK唱歌、买醉?这大清早明显不合适;到包房洗脚按摩放纵自己?明显囊中羞涩内心自卑;办公室爆粗话打人?明显涵养太给力,做不出。这时,QQ聊天窗口抖动,郁家祥不耐烦地点开一看,不由得心中一亮,犹如闷热的空气中刮来一丝凉风。那是他比较谈得来的忘年交——本市不曾谋过面的哈哈。
工作上的失意让一向稳重的郁家祥失去了控制,忍不住和哈哈说起了心里话,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他的痛苦以及他的梦想。他的无助、他的脆弱在这个小他10多岁的小姑娘面前展露无遗。
哈哈用女人贯有的温柔安慰着他,分享着他的痛苦与欢乐,并恰到好处的在荧屏中咯咯地笑,笑得很美。她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郁家祥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纹丝不动,哈哈对着荧屏里面的他吹了一口气,天真活泼得犹如一只小鹿,怒气的促使让郁家祥有些龌龊性的冲动。荧屏中的哈哈站起倒水去了,那扭动的臀部,高耸的胸脯无不流露出女人的无限风情。有个情妇不是挺好——这是男人私下的话,他定睛注视哈哈,哈哈迎上了清澈的眼光。郁家祥内心冲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头嗡嗡直响。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平庸枯燥的家庭生活场面在眼前旋转着,把那平日忘却的烦恼琐事一一飘浮在眼前。郁家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浑浊和肮脏。他承认自己的老婆不可与哈哈同日而语,二人根本没有可比性,哈哈是一个有知识、有修养的现代女性,他的老婆和她显然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他也承认自己乐于上网与哈哈的存在不无关系。然而,他不能有这种想法,不能的理由太多太充足了。
“老郁,老郁,头儿让你把昨天打印的那份有关开发区的材料送给他。快点啊,头儿急用。”同事在屋外喊到。郁家祥慌慌张张关上了电脑。
富丽堂皇的接待贵宾的屋内,郁家祥送完文件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郁家祥?你是郁家祥?”
能在这样的氛围中见到这样雍容华贵的女同学着实让郁家祥自豪了一下,但同时他又为自己的潦倒形象而自惭形秽。
中午。淑芬坚决谢绝了县招商办领导的宴请,她和郁家祥单独见了一下。
准确里说,淑芬不但是郁家祥中专时的同学,还是他的初恋情人。当初要不是郁家祥拒绝了淑芬的留城要求,执意要回到老家发展,也许今天的他就不是这个样子。
淑芬是省城干部家的独生女,当初,淑芬要他留下来入赘她家,可郁家祥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传统的他也认为入赘是很丢人的事,就选择了分手,毅然回到县城发展,没有想到竟然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这让郁家祥在淑芬面前很是抬不起头。
淑芬告诉郁家祥当年他走后,她就嫁给了一个机关干部,后来老公下海经商,搞房地产发了家,另结新欢,她就分得一些家产和儿子单过,她用分得的家产起步,再加上她这几年跟着老公耳濡目染,现在也挣得钱,此次来,就是要投资建一个工厂。没想到这么巧,却遇到了当年的初恋情人。
她感叹:当年要不是他的无情,也许今天她的生活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说到动情处,淑芬不禁泪眼婆娑,唏嘘不止。
望着眼前丰润犹存的初恋情人,郁家祥也不由得想起了往日的快乐时光。如今,由于当初他的坚持,使得原本应很幸福的两人现在都过得不幸福。现在她就站在他的面前,虽年以四十,可却保养滋润,鲜润饱满的唇,花瓣一般开在郁家祥的目光下。郁家祥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他多么想像当年那样揽她入怀,送给她一个坚实的肩膀靠一靠,送给她一个温暖的环抱,给她一份安全感。这种渴念,像气球一般吹得胀胀的。他也似乎看见,那唇迎着他缓缓上举……突然他好像猛地被人拍了一下,清醒了。
他推开她,跑出老远,在一个无人的破仓库地,他大口大口喘气,一连几声唤着一个名字。他渐渐安静下来,用指头抹去了眼角的泪,自嘲地舒出一口气,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他靠着一棵树坐下,面朝太阳,合上眼睛,透过眼皮,他看见了五彩斑斓的光和树,后面是庞然大物的灰色厂房,前面是柏油马路,远处是田野,这里是一片树林,郁家祥歪在草丛里,让万千思绪飘来飘去。在明丽的蓝天白云绿叶之间,他把他最深的遗憾和痛苦又埋入了心底,他十分明智地知道自己是个普通的男人,靠劳动拿工资而生活,他的人生不允许他走错一步,甚至连想入非非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侈。
到家了。
炉火正旺,油在锅里吃拉拉响,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葱香肉香扑面,暖暖的蒸汽从高压锅中悦耳地喷出。郁家祥摔掉包,踢掉鞋子,倒在床上。老婆递过来一杯温开水,往他脸上扔了一条湿毛巾,他深深吸吮着毛巾上香皂的气息,久久不动。这难道不是最幸福的时刻?他的家,他的老婆,尽管是憔悴、爱和他扯皮的老婆!此刻,花前月下的爱情,精神上微妙的沟通等等远远离开了这个饥饿的人。饭桌上是麻婆豆腐和鱼香肉丝,还有一盘绿油油的油麦菜和一碟橙红透明的五香萝卜条,这一切都足够足够了啊
老婆说:“今天中午咋没有回来吃饭?又和谁吃去了?”
“亚涛他们几个非得拉我去。”他撒了谎,如果夫妻间任何问题都以诚相待,那么裂痕会更迅速地扩大,这也是郁家祥长期家庭斗争的经验。
老婆果然不在问了,说:“吃啊,吃菜啊!”她在婚后一直这么说,郁家祥则百听不厌。这句贤惠的话补偿了其他方面的许多不足。
她说:“菜真贵,豆角两块多一斤。”讨论菜价是每天晚饭时候的一个必然内容,也是他们夫妻一天不见之后交流的开端。
看郁家祥和儿子吃得差不多了,老婆就将剩菜剩汤全倒进自己的碗里,扒拉扒拉进口中,就收拾碗筷去了。他往床架上一靠,深吸了一口香烟,全身的筋骨都格吧格吧松开了。一股说不出的麻麻的滋味从骨头缝里弥漫开来,他坠入了昏昏沉沉的空冥之中。
“老郁,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不告诉你又不行,这么大的事。”老婆一脸愁容。
“什么事?”他倒从容,反正不愉快的事已经够多了,也不在乎再多一件。
“今天,拆迁通知正式下来了,明天我们得赶紧找地方搬家。”
“这么快,不是说今年盖不成吗?”这快闲置的地皮早就被开发商买走了,要盖商品楼。
“盖成盖不成是人家开发商的事,人家已经出钱买走了,还会让我们住吗。”老婆一面牢骚着一面钻进被窝。
郁家祥心里暗暗骂着政府、骂着工厂领导。那么多倒闭的工厂、那么多闲置的地都被人卖掉盖起一栋栋楼房,可他却买不起一间,郊区老百姓那么多庄稼地也被盖成一座座厂房,苦了百姓,福了公仆。
夜深了,老婆摊平身子、发出细碎的鼾声。郁家祥拿眼睛斜瞟着老婆的脸。这脸竟然有了变化,变得洁白光滑,娇媚,变成了哈哈的,又变成了淑芬的,他的胸膛忽地一热,他想,一个男人就不能有点野心吗?这么一点破,心中顿时涌出一团邪火,血液像野马一样奔腾起来,他暗暗想着哈哈和淑芬,粗暴地拍了拍老婆的脸,老婆勉强睁开眼皮觑了他一下,幽幽地说“困死了”他火气旺盛地低声吼道:“妈的,明天就不知要住哪了,你让老子当和尚。”
老婆竟异常顺从地说:‘好吧,我不睡了,反正也睡不了多久了。“她连连打着呵欠,扭动着四肢,神情漠然地去解衣扣。
郁家祥突然按住了老婆的手,凝视着她皮肤粗糙的脸说:“算了,睡吧”平静得像退了潮的沙滩。
郁家祥关了台灯,趁黑暗的瞬间抹去了涌出的泪水。
淑芬怎么能够懂得他和老婆是分不开的呢?普通人的老婆就得粗粗粗糙,泼泼辣辣,没有半点身份架子,尽管做丈夫的不无遗憾,可那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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