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1日,外婆去世整整两个月,一切尘埃落定,世上再无此人。
下班的时候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家乡的老屋要拆迁,让我千万抽空回去一趟,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间房子的重要性,又特地叮嘱我,一定要把外婆的物整理好带回来。
我啃着面包含糊不清地答应着,听到她在电话那头说:“你外婆也算是有福气了,最后几个月还有你陪在她身边。”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今年我已经31岁了,和外婆相处的日子却只有她生命最后的那三个月。
挂了电话,简单地收拾行李,又打电话给老板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准备就绪后,躺在冰冷的床上,回想着三个月的点点滴滴,外婆的形象从来没有如此具体过。
坐在火车上,我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疾驰而去,内心不由地有些苦涩。上次回乡这样的路程,也是我独自一人,可短短的几个月,已经物是人非,再也没有人像她一样坐在屋前等我。
外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老去的呢?我一直记得那天她从阳光里站起来,白发绾成整齐的发髻,穿着绣花棉袄,身材高大,步伐稳健,没有一点佝偻的老人样子。
外婆已经78岁了,她抢着给我提行李,甚至像小时候一样牵着我的手。她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时间似乎只在她的容颜上雕琢,除了肌肤和皱纹,我不敢相是老迈应该有的样子。
“我估摸着你快到了,还没吃饭吧,快来,我给你热着呢。”她引着我朝厨房走,跨过阶梯的时候,还下意识的回头说:“小心点。”
我无奈地笑,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可是在她眼里还是当初的孩子。
很多时候时间是这样的慢,慢到没有人能走出过去的影子,可是现在,时间在我的眼里却是流水一般,永不回头。
逼退欲流的眼泪,裹好大衣挤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切情景行如同昨日。我知道,外婆并未走远。
叫了出租车,交代清楚地址,兜兜转转已近黄昏。
外婆的老屋再次清晰的出现在我面前,离别并不是太久,而今再看,却觉得这屋子陌生的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行李箱从出租车上搬下来,然后掏钥匙,开锁,我独自走进这栋房子。
草草铺了床,又去不远的小铺子里买了一盒泡面,打算今晚暂且凑合着过一夜,等明天再行整理。
小镇的夜晚是宁静的,呼呼的风声刮着窗子沙沙的响,我躺在外婆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上次躺在这里也是一个有风的晚上,贴着外婆温热的身子,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和偶尔沉重的叹息,那时的时间是多么的慢啊,慢让人觉得天永远都不会亮。
可是,天还是亮了,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天都毫无悬念的亮了。
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洗漱,又将昨晚的垃圾收拾干净,忙完这些才揣上几块钱去买早点。
鲜嫩的豆腐脑,黄灿灿的油团,一阵阵香气打着转扑到脸上。卖早餐的阿姨认出我来,固执地不愿意收我的钱,她同我说起外婆,不胜唏嘘,面上隐隐有些伤感。
吃饱喝足,我将那些箱子柜子里的东西全都抱出去,坐在阳光下挑挑捡捡。
外婆一直是个很讲究的人,所有的东西都井然有序,也并不需要多加整理。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外婆竟然还留着好几本笔记本,我随意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怎么可能呢?外婆没读过书,也并不识字,而那些字苍劲有力,棱角分明,我满是诧异,一本本摊开。前面几本的字迹已经泛黄,最后一本还是崭新的,只写了两页,而那字迹弯弯曲曲,毫无笔可言,像是小学生的练笔。
最后一本是外婆写的,翻开第一页,上面只写了一个地址,第二页上写了一个手机号,然后便再无下文。
正一头雾水,突然发现最后一页还夹着一个牛皮信封,很大很厚,我打开来看,里面又有十几个小信封,寄信的地址正是那个被外婆写在笔记上的地方。
那些信封有的已经发黄,有的还很新,我犹豫了一会儿,随手打开了一封,薄薄的信纸上只潦草地写着一句话,“阿冰,好久不见,又是你的生日了,遥为你生。张文。”
我听母亲说过,阿冰是外婆的小名,鲜少有人知道,那张文又是谁呢?我知道外公并不姓张。
拆开另一封,同样的字迹,依然简短的话语:“阿冰,老来常忆过往,也时常假设,可惜所有的假设都不由自主的带上了生活的烙印,实在无趣。今天你又长了一岁了,可我想不出你的样子,脱发乎?落齿乎?遥为你庆生。张文。”
“阿冰,真希望能收到你的回信。我一年只写一封信,在你生日的那天寄出,然后再用一年的时间等回信,觉得每一天都很有意思。遥为你庆生。张文。”
“阿冰,我孙子都要上大学了,我已经是个小老头了,你呢?真想见见你,有一次我买了票,上了车又下来了,真是害怕,近乡情怯一样。想收到你的回信,哪怕只是一个信封。遥为你庆生。张文。”
“阿冰,你身子好吗?我身上的零件都不太顶用了,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希望你的生日不是一个人,遥为你庆生。张文。”
最近的一封信是去年8月23日,外婆的生日。
张文大概是外婆以前的恋人吧,也不知道命运如何捉弄,让他们彼此错过。
我将那些信理好,重新放进牛皮信封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准备打包带回家。没想到牛皮袋里还装着一张字条,我拿出来,是外婆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时间是今年8月25日,她过完生日的第二天。
“张文,今天没有收到你的信,你应该是走了吧。一直想给你回信,可是我的字还没有练好,怕像以前一样让你失望。我知道你不在乎的,可我就是没有勇气,现在好了,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了。今年生日我为自己庆了生,你放心吧。要是你还能看到这封回信该有多好。阿冰。”
我合上信纸,一阵心酸。这是外婆藏了一辈子的秘密吧,如今外婆已经离去,这秘密也就随之尘封了。
或许张文还在呢?或许他今年只是忘了寄这封信呢?他应该一直都在期待外婆的回信吧。我尝试着拨通了外婆留下的那串号码,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正当我失望透底,准备挂断的时候,那一头突然传出了一声,“喂。”
“喂,你好,请问你是张文吗?”我试探着问。
那边犹豫了一会,才说:“我父亲已经不在了,你是哪位?”
“哦,这样啊,那打扰了。”我说着就要挂断,只听见那边突然急切说道:“你是叫阿冰吗?是不是阿冰?”
“我外婆三个月前也去世了。”
“阿冰是你外婆?我们能见一面吗?”
约在小镇上的一个酒馆内,迎面走来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男人,黑风衣,西装裤,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
”你好。“我站起来让座,“这么远麻烦你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他坐下来,将随身的皮包搁在桌子上,喝了口水,才说:“不麻烦,我也想完成父亲的遗愿。”
他叫张年,这个名字让我有些莫名其妙,他也是莫衷一是,只推测道,估计是和“念”字同音吧,也许是父亲在怀念一个人。
他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很大的信封,递给我,“这是我父亲写的。”
我疑惑不解地接过来,打开,厚厚一叠信封已填好了收信地址,张年推了推眼镜说道:“我父亲去世一年多了,他临终前跟我说起往事,嘱咐我每年8月24号都要往这里寄一封信,这里面有三十封信,他在最后的日子里不停地写……”说到这里,他眼眶有些发红,“去年是我寄的信,今年我儿子在美国出了点事,我实在忙昏头了,等处理完都已经九月份了,当时纠结了很久,怕过了时间再寄太突兀,所以……”
“我理解。”我将纸袋归还,又拿出外婆收到的那些信,特地将那封没有来得及寄出的回信递给他。
“今年8月份,我外婆过完生日后就病了,短短三个月,就离开了。她身体一直很好,我一直想不明白怎么会那么快,现在,我知道了。”
他看了很久,抬眼看我,声音颤抖,“我不知道你外婆在等这封信,我不知道这么严重,我真是错的太离谱了。”
“我不是在怪你,只是惊讶于他们那个年代的感情。我的时代和你的时代可能都孕育不出这样的爱情。”我叫了一杯咖啡,又问:“你能跟我说说你父亲和我外婆的故事吗?”
他说道:“我父亲以前从未提过,临终前也不过寥寥数语。只说危难之际偶然相识,后来阴差阳错终未相守,再后来他辗转打听,知道她已为人妇,而自己也已为人夫,也就天涯陌路,互不干扰了。”
他喝了一口咖啡,又说:“从我记事以来,每年的8月24号他都要将自己关在书房,不见人不待客,我母亲曾追问原因,我不知道父亲如何解释,但从那之后,这个日子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个仪式,所有人都默认了。”
“母亲走后,父亲独身一人,我们都劝他再找一个,可他说自己这一辈子已经对不起两个女人了,不能再对不起第三个。”他眉头紧蹙,沉思良久,“我父母亲和你外婆之间的故事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如今所有的当事人都已去世,恩怨纠葛已经无处追寻了。”
我点头称是,往事如烟,只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俱得安宁。
张年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临行前我同他一起去外婆的坟上烧了所有的信件,在袅袅的烟雾中,我仿佛看见了他们的年轻时代。
等火苗熄灭,我同张年挥手告别。我知道,外婆的故事彻底结束了,虽然我对这个故事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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