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玄女与周青原
文/江蓠
那日过后,周青原的眼疾好了。
周青原是前任工部侍郎,七十那年致仕。他前脚刚从工部走,我后脚就坐上了他的位置。工部历来清闲,这我早有耳闻,不像我们谏臣,整日忙里忙外,忙着挑官家的刺儿。
我常听工部的官员唠嗑,内容极其庞杂,天文地理,无所不包,有时口无遮拦,竟讲起红墙内的事来。凡谈起无源八卦,官员鼻子里的瞌睡虫一下就醒了,眉毛上挑,双手笔划,恨不得连脚也用上,像是亲眼见过。
周青原的事,就是我道听途说的。
周青原生来眼疾,他能把牛屎看成土堆,然后一脚踩上去。周家穷,没钱给他治病,全家无论男女老少,都得下地干活,除了周青原。老爹说,周青原应该把更多的时间拿来看书,准备八月的解试。周家把希望全都系在周青原身上,他肩上的担子比山还重,他比山阳县的任何人都用功。
有次青天白日,周青原点了一柱香,正在温书。离眼一尺的书里突然飞出许多蝌蚪,附在他的眼皮上,敲敲打打,缝了他的眼。
书落在地上,扬起灰尘。书上一字都无。
周青原费力睁开眼,不知来到深山何地。眼前景象清晰可见,就连半里外宫殿上的匾额都字字入眼。
“九天玄女之府。”
周青原嘴里念叨这七个字。
府上的大门打开了,从里鱼贯而出许多少女,她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梳着同样的发髻,就连面容,也宛若一人雕刻而成。
周青原在少女的簇拥下,稀里糊涂踏上阶梯,迈过门槛,穿过松林,来到室内。
室里帘幕重重,纵横交错,每张轻如蝉翼的帷幕下,都是别样风景。不知何处的风惊扰了琴弦,响起舒缓的乐曲。
周青原从未闻过脂粉的味道,但他猜,应该和麦子差不太远。他闻到麦子的味道,转身见到了玄女。
周青原不知那些少女哪儿去了,他也根本不关心。周青原故意咳嗽两声,玄女一惊,才放下手中的画卷。她疾走到周青原面前,牵起他的手,笑道:“我找先生来,没有太要紧的事,只想求先生给小女的画像,题首不长不短的诗。”
玄女把周青原引到桌前,展开刚刚的画卷。画上的人在泉边洗浴,长长的黑发落入水中,沿着如玉的背。四周烟雾升腾,百兽从四面八方飞来,都躲进香雾里,不敢高声喧哗,怕唐突了美人。
这画卷好像永无尽头,但又恰好铺满整张书桌。画卷上的笔墨无以计数,印章更如璀璨星光。曹子建、王羲之、白香山,就连本朝苏子瞻的名字都记录在册。那些笔墨好像还未干。
周青原提笔,画中传来百兽的鸣声。笔尖由画中女子汗毛做成,根根缠绕,互诉衷肠。周青原岂敢懈怠画中的姑娘?他奋笔疾书,连墨也没续,就写好了五律四章。
玄女忽然笑了,惊得画中的烟雾都散了,百兽赤裸裸地跌入山中,无影无踪。
画中的姑娘忽然不见了。周青原慌了。
有人拍了拍周青原的肩,果真是画中的女子。她赤裸着身躯,湿发顺着白皙的肌肤,垂在地上,她全身粘着水珠,晶莹剔透,圈住惹人疼爱的红晕。
周青原又闻到麦田的香味,牵引他的心。
“先生刚刚做的诗,飞鹤已谱成曲,唱给我听了,我喜欢极了。我没什么可回赠先生,只有这金珠。”女子说话时,眼里的清辉如十五的月一般纯粹。她从嘴中吐出一颗金光四溢的宝珠,递给周青原。
周青原吞下后,忽然双眼沉沉,凭他如何,也难敌睡意侵袭。
周青原再次醒来,刚才的景象却全然不在,无处可寻,仿佛一场大梦,香仍在燃。他的心被麦田的香味偷走了。他拾起落在地上的书,模糊的字竟清晰起来。书上像蝌蚪似的笔记上,有两句工整的红色诗文,异常醒目,“冰雪消无质,星辰系满头。”
我不知故事真假。
——改自袁枚《子不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