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开始变长,尤其是下午,太阳像是一个悠闲的林间牧童。那农家的后代半下午放学回来,刚进家门就甩了书包,转身急头急脑地奔了出去。他奶奶掂着裹了黑布的小脚追不上他的影子,却仍要冲着他留下的空气不满地责备着:跑,整天就知道跑,怕不是有小鬼在勾你的魂儿!
她悻悻地,扶着门框转身往回走。室外的杨树叶苞鼓了起来,天边的云落在树梢上就化了,洇白了一大片。空中的是不是那灵巧的燕子?只看到小小的黑影三三两两地飞来飞去,该是忙着筑巢。一个人但凡活到她这么老,就不太能感受到季节变换了,她的眼睛不再亮光,捉不住夏日瓦缝间跳动的光;她的鼻子不再灵敏,闻不见油菜花的腥香,她的耳朵也听不见风从远方走过来的脚步声。总之来说,一个人老了,她所有的器官比她先知道,它们开始偷懒了。她的儿子和儿媳还在田里劳作,种菜呀耙地呀忙活着,两个人心里眼中只有耕种收获的日子,没有季节的概念。她羡慕刚刚疯跑出去的那孩子,只有他是闲人一个,也只有他才是抓得住时间的人,他是它的主人。
整整半下午再没见孩子,直到天黑定他才回来。那个时候,他的爸妈已经从田里回来并且洗过了手,他上高中的哥哥也回到了家里,一家人坐在饭桌旁,只差他了。莽撞的孩子却瞅也不瞅一眼热气腾腾的饭桌,他有未完成的巨大的工事——满满一抱绿莹莹的柔软的柳树苗就在他的怀里,根部还有污水滴下来。尽管如此,那绿却撩人,仿佛一条条通向春天的绸带,要将他牵引到春深处去。他浑身只搞得污七八糟,脸也花了,却四下里踅摸着,找不到一个如意的地方。还是他的奶奶先嚷起来:呦,抱这样一堆破烂儿,还当宝了!不赶紧扔到后院去!
这就是他半个下午忙碌的最为重要的事情。他奔向那广阔的田野,如一颗石子破开刚刚苏醒的风。那风使他的脸凉凉地,却不再是冬天时候的僵硬的冷,而是带了柔软。风该是从南山的垭口吹过来的,再往垭口之南,它一定还走过了许多地方,或许是有橘子树,有稻田,油菜花已经开了的地方——课本上这样说过。现在风到了他们这里,风又染上了麦田的清香,春泥的腥香,桃枝的木香以及很多种交织着的香。他停止了奔跑,在田埂上慢慢地走着,麦苗的叶片和泥土混合着沾在他的脚尖。他熟悉这里,村庄就被麦田包围着。村庄的东边公坟那儿是果园,现在果园还看不出什么变化,要等春天真正来了,那儿才会有大片大片的粉红,大片大片的白,梨花和桃花都开了。不用说,那是他们的节日,也是它们的节日,他们和它们都保留着对一年仅有一次的节日该有郑重和神秘,不轻易提及。现在他感觉到有些后悔和茫然,四下里竟然没有一个小伙伴。但走着走着他就感觉到了不同——莫名的幸福像一个巨大的棉花糖包围着他。天是他的,地是他的,所有的棉花糖都是他的。他就这样揣着幸福的秘密走过了一块块麦田,直到他的眼睛无意间看到沙堤上到处可见的一株株柳树苗,他心里的棉花糖扑扑地开出了一朵朵绿色的花。它新芽的颜色嫩得使他心痒。他开始是爱恋地抚摸着它们,假如他能够记住他初生时他妈妈抚摸他的情景,他会发现两种抚摸简直一模一样。后来他就忍不住要将它们拔下来,拔下来那么容易!它们才和他的小拇指一样粗,一提溜就完整的一棵。他抓住了春天!他要让春天住满自家的院子。
早晨天才蒙蒙亮,村庄还被一团胎膜般的地气包围,巢中的鸟儿才梦呓了一两声,爸妈还没有唤他起床,孩子就自己起来了,这可真是破天荒的事情。他不洗脸,不吃饭,蹲在后院用铁铲挖坑,要种他的树苗。他的奶奶看见了,赶紧叫停他:我的活祖宗,不能在后院栽柳树!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你知道不知道!
奶奶的话没说错,当地方言,“柳”“溜”同音,而贼又被称做溜娃子。后院栽柳,只怕后辈要做贼。孩子自顾自地忙活,不理她。他的身后,碗大的一个个坑里都被放上了小拇指粗的树苗,还来不及掩土。爸爸妈妈闻声过来,妈妈照旧不爱说话只嗤嗤地笑,爸爸也忍不住笑了,这小家伙像极了他小时候。农村的孩子,种植基因已经深到他的骨髓中去,什么也阻拦不住。他对他的母亲说:由他去吧,剩下的让他栽到前院去。
前院有一棵不结果子的桃树,那是孩子很小的时候栽下的,栽的时候苗子根上还带着桃核。虽然它不结桃子,孩子却一样宝贝着,不许家人砍了它。爸爸纵容着孩子,像是纵容着一茬没有收成的庄稼。现在,他不仅允许后院栽上了柳树,还允许儿子在前院乱挖一气,戳下垂头丧气的树苗。
或许是栽下的第六天,或许是第八天,树枝上的叶苞水润了,它们柔软的腰身灵活地挺了起来,孩子也不再一天三次地看它们。然而星期天的时候孩子发现了一件严重的事情,他的柳树缺了好些棵。他的脸立时煞白,随着眼泪淌出来时他的脸又通红,他冲着奶奶怒吼:就是你,我知道是你,杀人犯!奶奶想辩解来着,但她孙子的怒气压住了她,她只有双唇嗫嚅着:前不栽桑,后不栽柳……
哥哥把他从家里拉了出来,兄弟俩在田间散步。田是旧河道的遗址,爸爸就在这块田里种菜的。哥哥告诉他这些柳树苗从哪里来:上一个春天里,春风将柳絮吹得漫天飞的时候,有一些机灵鬼就找到了好去处:田间的水沟里。它们在这里沉下去,钻进深黑的污泥里,美美地睡了很久,直到某个神秘的呼唤把它们唤醒。等它们伸出头来,就看到了一个光明的新世界。
哥哥还说,最开始的时候这块田近乎是水田,脚一踩就陷了进去。爸爸在田地两旁开了排水沟,才种上了蔬菜。暮春的时候蝴蝶在豆荚花上跳舞,黄鹂在田头丛生的野树杂草中唱歌。后来水沟逐渐干了,黄鹂飞走了,只有蝴蝶。爸爸在地的一端挖了一米多深的蓄水坑,用来浇菜。每当爸爸浇完一担水,坑里就刚好蓄满了下一担水。爸妈就用菜地养活着我们,哥哥说。
哥哥抬起头眺望着北方。哥哥说,北边就是旧河道的方向,那个时候河道是弯的,水很清,河里长满了水草,有数不清的小鱼。冬天的时候站在村子外,老远也能看清河边。冰霜越来越厚的冬天,夜宿在河边的大雁就成了冰雕,但没有人伤害它们,尽管那个年代人们都很穷。现在没有大雁了,孩子想。他没有见过大雁,更没有见过冻成冰雕的大雁。
哥哥的目光开始变得迷离,如同薄雾笼罩下的村庄,孩子有些看不懂。那是长大后的内容吗?他和长大之间还隔着很长的时间,那些时间足够一根拇指粗的柳树苗长成一株粗壮的大树,如同哥哥从“那个时候”到了现在,成了大小伙子。有谁知道“那个时候”的柳絮飘到了哪里,现在又长成了哪一棵树?这个问题像是一个深远的通道,他想着想着就痴了。爸爸妈妈,奶奶哥哥以及他,以及所有的鸡鸭牛羊,树木花草,都成了一颗颗种子,他们在时光中飘飞落下生根发芽,凑成了这个纷纷杂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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