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丘，阿娘便拉着我在狐狸洞里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待确认我已然不在乎当年的情劫后，便放下心来逗弄阿离去了。我在一旁看着他们外祖孙俩其乐融融的模样，心下感叹，我阿爹阿娘此番除了替我心疼叫屈外，没有任何芥蒂的便接受了阿离，也丝毫没担心过我这未婚先育的女儿将来如何婚嫁，当真是我青丘的做派。想想我阿爹阿娘并众位哥哥，再想想天宫里那一家人，我着实庆幸自己投身在了青丘，更加庆幸自己没喝忘情药水......要不十有八九会成为他们天族第一个与太子和离的太子妃。
过了未时还不见阿爹他们回来，我开始有些焦躁，不过是去退个婚，半个时辰都用不到便能说清楚的事，怎生三四时辰过去都不见消息，莫不是又生出了什么幺蛾子，总不至于那天君老儿还留我爹爹在九重天上用午膳罢。
狐狸洞里待不住，我便去我那方野池子边散心，靠近水边的莲花被我一瓣一瓣的薅掉了花瓣，看得迷谷一脸心痛。直到快要把半池子莲花薅干净时，终于看见阿爹他们回来了。只见阿爹并折颜走在前面，不停的说着些甚麽，像是商量事情，凤九并四哥则走在后面，四哥一脸凝重，凤九看起来也是魂不守舍神游太虚。我在他们身后瞧了老远老久也没见我师父身影，心下生了丝不好的预感，急忙起身往狐狸洞赶去。
进洞的时候我只见着四哥和凤九，据说阿娘被阿爹和折颜叫走议事去了，阿离也被迷谷带出去玩耍了。我在四哥的示意下坐到了石桌前，再瞧瞧对面一脸正色的四哥和凤九，这颗狐狸心扑通扑通地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四...四哥，我师父呢？”我忐忑着吞了吞口水，先出声打破了沉默。
“墨渊上神有事情，先回昆仑虚去了。”四哥正色道，一旁的小九神色慌乱的看了看他，又瞧了瞧我，最终把头扭去了一边。
“是退婚......不顺利吗？”我按耐不住的问。一定是发生了甚麽变故，师父才会突然回去昆仑虚罢。
“若你要问的是你同夜华那桩婚事，放心罢，已经退了。”四哥轻快的说，我刚要松一口气，又听他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我死死的盯着四哥，生怕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但见四哥叹了口气，给了我一个同情的眼神，无奈道：“只不过那天君太过狡猾，说此番既与青丘联不了姻，那便换个部族，否则就咬死不同意退婚。故而墨渊上神为了成全你这个他最疼爱的小徒弟，答应了天君的条件，不日便会前去迎娶魔族公主。此番应该就是回昆仑虚做准备去了。”
我唰的站了起来，不敢置信道：“你说......甚麽？我师父要做甚？”
“你师父墨渊，为了让你能与那夜华退婚，答应了迎娶魔族公主。”四哥直视着我，慢慢又将话重复了一遍，可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如针扎一般刺入我的心脏，疼的我不能呼吸。
“天君老儿怎么敢！！”我愤怒的一把拂开面前石桌上的茶杯，可那瓷器碎裂的声响丝毫没能缓解我心头的憋闷，仍让我克制不住冲着四哥大叫：“这分明是我青丘与天宫的家事，如何要我师父承担！你和折颜不是都在场嘛，怎能任由天君如此欺辱我师父！！你们怎么可以！！”
“你急什么？传闻那魔族公主温良贤淑，我到觉得跟墨渊上神很是般配。说不定也是佳话一桩呢。”四哥瞪我一眼，不以为然道。
“你胡说！我师父哪里是随便一个女人就能配得上的。”我急怒攻心，头晕目眩，眼前也阵阵发黑。可我哪里还顾的上这许多，抬腿要走，却又被我四哥拽了回来，四哥力道之大，我竟挣脱不开，只好愤愤道：
“你们都不帮我师父，我便自己去找天君理论。他不是想跟我青丘联姻麽，我便嫁过去搅他个天翻地覆，看谁拧得过谁。可是我师父他不能动，谁都不能动！！”
“瞧瞧你现在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墨渊上神究竟是为了谁才会答应这桩婚事的，你这样闹，岂不是枉费了他一番心意。”四哥恨铁不成钢的瞪着我叹气。我自不理他，只顾扳他手掌，预备伺机逃走。
“你此番到底在闹甚麽？要说你喂了他七万年的心头血，他还你一份自由，你们便两清了，怎么算都是合情合理。”四哥将我的另一只手也攥住，不忍道：“更何况，这婚约是墨渊上神自己允的，你莫不是忘了墨渊上神说过的话，一旦他应允了婚约，便会负责到底，那魔族公主如今俨然已成他的责任，你便是闹到天崩地裂又如何？你师父必定是要娶了她的。”
四哥的这番话，生生掐灭了我心头原本燃着的最后一丝火苗。我只觉心头一痛，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便涌了出来，堪堪溢出我的嘴角，吓得凤九尖叫出声，四哥的手劲也松了不少。恍惚中，我似乎被凤九扶去了床榻边坐着，她一脸焦急的跟我说着什么，可惜我全听不见，只觉心中万念俱消，竟生出些生无可恋的滋味。
“姑姑？姑姑？你听没听见小九说话啊？！姑姑！”凤九一直摇我，我被她晃的头晕，终于找回一丝神识，渐渐将目光汇集到她的脸上，许是见到我眼中的清明，凤九喜上眉梢，急忙抓住我的手道：“姑姑，你快别听四叔的，他在诈你呢！”
诈...诈我？诈我！
我蓦地睁大眼睛瞪向四哥，才发现他早没了之前那副一本正经的严肃样，正吊儿郎当的望着我笑，眸子里净是戏谑的光芒。
“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伸手攀住凤九，轮番尝试了大喜大悲之后，我此时委实浑身无力。
“从...从天宫回来的路上，四叔说姑姑你总不开窍，所以便让小九配合他演一场戏，说是要给姑姑下一剂猛药。小九也不知道四叔会说出这番话来，还害得姑姑吐了血，吓死小九了。姑姑快别急了，哪里有什么魔族公主，都是四叔杜撰的罢了。”小九语速极快的说与我听，生怕我下一刻又吐出一口血来吓她。
“杜撰？”我难以置信的反问，四哥当真闲得发慌了麽，竟拿这种事情来与我说笑，着实气人。可没等我发火，四哥便走过来坐到了我身边，皱起眉头似笑非笑道：
“我若不编出个魔族公主来，你要到何时才能看清你自己这颗狐狸心？我来问你，你方才那副模样，究竟是因为不愿欠你师父的恩情，还是压根就不愿你师父娶妻？”
“这有甚麽分别？”我没好气的瞪着他问。
“分别可大了。”四哥用瞧一截朽木的眼神瞧着我，“若是前者，那倘若墨渊答应的不是娶妻，而是出征战一场呢？你也会这般生气麽？若是后者，那如果墨渊不是为你，只是在天宫中遇见一心仪女子，于是求亲迎娶，你也能无动于衷吗？小五，你竟还觉得没有分别麽？”
似乎是有分别的。可是......
四哥的话像一团麻线，在我脑子里乱作一团。好几次都要抓住线头梳理清楚，偏生又都错了过去，急得我想要咬人。眼巴巴的又去瞧四哥，指望他再多说点什么，他却老神在在走去石桌边喝起了茶水，良久才嗤笑一声，愉快道：“小九，你把将将天宫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你姑姑，记得要事无巨细，半点不漏才好。”
凤九应了一声，转过头定定瞧了我半响，老气巴拉的叹了口气道：“小九从前一直当姑姑是害羞嘴硬不肯认，却没想到姑姑是当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难怪四叔总说姑姑不开窍。此番小九算是见识了。姑姑可是想知道早前在天宫里究竟发生了甚麽事情？”
待我呆愣的点了头后，凤九便仔仔细细的同我讲了起来。
我阿爹他们初至九重天时，天君避而不见，只打着墨渊上神和折颜上神难得天宫一聚的旗号，下了诏令，召集了四海八荒内的各个部族的首领即刻上九重天赴宴，待到众神齐聚，一团和气时，天君就在宴席上向我阿爹提起我同夜华的婚事，还说选了个日子，问我阿爹满不满意。
阿爹一早就算出天君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不过就是想借着众神皆在的机会以为青丘会抹不开面子而不得不应允婚事，可惜我们青丘向来不在乎什么虚名，故而从不吃这套，更甚者我阿爹之前忍而不发便也是为了此刻，于是他站起身来装糊涂道：“差点忘了此番来天宫的要事，借着众仙家皆在，咱们开了天窗说亮话，当初你们天族二殿下勾搭我青丘婢女，非要退了与我家小五的亲事，现如今我家小五不满意太子殿下，也非要退了亲事不可，我寻思这一边退一次，也算谁都不吃亏。所以天君呀，什么婚事的，以后就莫要再提了罢。”
天君万万没料到他此番乃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更甚者还是当着四海八荒所有有脸面的仙神面，当即气得脸色发红，面容扭曲，憋了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后竟又端出一张笑脸，让我阿爹不要玩笑，商量婚期才是正经。我阿爹原本顾着两族情面，不想闹得太过难看，可眼见天君如此不上道，他怒气渐生，撂下酒杯便阴沉着脸问，天君可否真要他当着众神之面与天族清一清账。
天君认怂却不松口，我阿爹也不是真想抖出我同夜华的那些旧事，双方僵持不下，便寻折颜评理。折颜笑的一派和悦，示意我阿爹稍安勿躁，又凑去天君耳边叽里咕噜的说了串话，也不知他究竟说了甚麽，那天君脸色变了几番，倒的确没那般坚持，算是应允了。
此后大家各自归位，推杯换盏，一时之间大殿之内其乐融融。觥筹交错见，天君突发感怀，叹息说两次退亲虽说扯平，可天族总归是欠了青丘良多，更是生生耽误了青丘女君的终身大事，不若借此良机，从众位仙家里再挑一位如意郎君与之匹配，也好安了天族的心，若有哪位仙家有这般心思，他愿当即做了这个媒，成了这桩好事。
听见小九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冷笑出声：“那天君当真阴毒，他这等作态，摆明就是要断了我白浅的嫁人之路。我既拒了太子的亲，便表示瞧不上他们天族，若别族有人敢来娶我，就等于是下了天君一家的面子，试问这四海八荒，除了我们青丘，谁敢同天族这般过不去？亏了是我，这要换成个寻常女子，怕只能自刎以谢了罢。”
“我说阿爷为何听了这番话后会那般气恼，原来竟有这层意思在！那天宫果真欺人太甚！”小九气得锤了一下床榻，继而叹道：“难怪之后一直无人应声。那天君老儿越笑越欢，还频频往阿爷这边来看，阿爷气不过，几次要发火，却都被折颜那个老凤凰拦住了。”
“然后呢？”我着急的问，将将四哥说我与夜华的亲事已退，该不会也是诈我的罢。
“然后，就在天君摆着张得意的脸想来同阿爷说话的时候，墨渊上神站了起来。”凤九突然一扫之前的愤懑，笑嘻嘻的将我瞧着，眼神也跟着明亮起来。
“我师父？”
“是呀！墨渊上神直接无视了天君，径直走到阿爷面前，很是郑重的行了一礼。”小九说到这里，挺起身板学起我师父模样，只听她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肃然道：“‘墨渊思慕白浅上神已久，不知狐帝可愿割爱，将令爱许配与我，桑田碧海，定不负托。’”
我听见自己的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胸腔里也有股说不出的情绪想要汹涌而出。下意识的便抓住小九，傻呆呆的问：“这...这是我师父说的？你可莫要同姑姑说笑。”
小九一脸不服气：“哪个同姑姑你玩笑了？不信你问四叔，还有阿爷和折颜，所有赴宴的仙家都听见了！怎会做假！”
“那然后呢？”耳朵里充斥着自己厚重的心跳声，想抬手捋头发，却发现手也抖的厉害，只好催促凤九继续说下来，以此来平复自己慌乱的心情。
凤九说，我阿爹当时便愣了，只折颜在一旁大笑，拍手叫好，然我们青丘还没答话，天君却急了，快步走到我师父面前，直说师徒成亲，于礼不合，不妥不妥。不料我师父只是撇了天君一眼，不紧不慢答道：
“史书上记载：皓德君六万三千零八十二年秋。翼族之乱毕。父神嫡子墨渊上神偕座下十七弟子司音双双归隐，杳无所踪。史官们既然接受了我与司音的断袖之癖，还会介意司音是个女儿身麽？”
“可这辈分也不合适。师父娶徒弟，说出来就是坏了规矩，平添我天族笑话，本君今日要代替父神，第一个反对上神的此番作为，还望上神见谅。”天君气急败坏，草草拱了拱手便站去了一边。
可惜我师父不为所动，昂首而立，淡淡道：“天君当年亲自赐婚，命太子娶了祖母辈的素锦天妃，故规矩已然不在。况且此番乃是我昆仑虚与青丘的私事，遑论天君反对与否，至于旁人笑话，我墨渊又何曾畏过人言。”
“说得好！”我阿爹拍桌大笑，“我如今瞧来，这四海八荒也就只得墨渊上神才配得上我家小五。不错不错。墨渊上神，我青丘也从不管旁人说道，此番你与小五的这桩亲事，我就做主应下了！哈哈哈哈哈，今日果然没有白来，痛快痛快！”
小九说到这里时，目光灼灼，表情似梦似幻，一副思春少女的形容，她抓着我的手真挚道：“姑姑是没见当时墨渊上神的风采，对着阿爷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对着天君又气定神闲泰然处之，委实倜傥的紧。要不是小九心里只有帝君，此番怕是也要被他迷住了罢。总想着帝君对我，若是有姑姑师父对姑姑的一半，我也死而无憾了。唉，姑姑定不会明白，小九这心里有多羡慕姑姑呢。姑姑？哎呀姑姑，你怎地都不说话呀？”
“我...我...”我支吾了半天，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脑海里幻化出师父在凌霄殿里的模样，心间竟无端生出几丝甜意来。只是师父一向爱我护我，他此番作为，是当真思慕与我，还是仅为护我周全？正乱着，就见四哥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望着我摇头叹息道：
“瞧你这一脸纠结，莫不是还质疑你师父的真心罢？那我当真要替他叫屈了。方才离开九重天时，他让我转告与你，叫你无需因他所言生出压力，他无意拘你自由，更会尊重你的主意，故而你只管自在随心，他会一直在昆仑虚里等你。”
“我师父他...”一开口便有眼泪滑进我的嘴里，甚是苦涩。
“还记得四哥前面问你的问题麽？若是想明白了，便去寻你师父吧。”四哥叹口气，语重心长道。
“我...我现在就要去寻师父。”我急急忙忙起身。
“想清楚了？”四哥嬉笑着问。
我连连点头，哪里用着想些甚麽，师父让我自在随心，我当然凭心而动。
“对了，小五。”四哥将我叫住，轻笑道：“方才从天宫离开时，折颜已从夜华那处将你那双眼睛取回来了。只是折颜说那眼睛之上有些污浊之气，需除尽了再帮你换眼。”
我此刻哪还有心思理得这些琐事，正待想走又听四哥轻道：“你可知你师父刚刚醒转之时，见到你那眼伤，竟去折颜那处，问他可否将自己的眼睛取下与你。要不是折颜坚决反对，说事不至此，怕你师父当即便动了手罢。”
这话听得我神形俱震，扶住一旁的石柱才稳住心神，将将止住的泪水又再度涌出眼眶。
“这乾坤之大，鱼龙混杂。有人爱逞口舌之便，嘴上说着爱你，转身便舍得剜了你的眼睛，也有人把一切都埋在心里，沉默守静却舍得挖出眼睛赠你。小五，你此番好不容易将眼睛寻了回来，日后可是要放亮眼睛瞧人了。”
四哥那厢还在说教，我却已然奔出狐狸洞外，招了朵祥云便往昆仑虚飞去。即便我心中仍有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可有一点我清楚的很，那便是我想见师父，想看见他的模样，想听见他的声音，想他似笑非笑又无限柔情的唤我小十七。这些念头挤满了我的心间，化为最快的速度，堪堪将我带往昆仑虚。
第二十五章 亲事
第二十五章 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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