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点
病房里走进来一个60多岁的瘦弱女人,她脸色苍白,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黑塑料袋。走到22号病床前,皱着眉,看着床上乱成一堆的被子和枕头,十分气恼:“怎么有两个枕头?啊!怎么这么多枕头?”21床的家属大哥说:“多一个就多一个吧,你还赚了。”
没想到她马上火了:“这是我的床,我要换床单!”屋里所有的人都惊异地抬头看着她。
她指着旁边的我说:“你,把椅子给我!”椅子我正坐着呢,干嘛给你啊?还这么霸道。
“换床单要椅子干嘛?”我问。
“我要换床单!”她十分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
“床单不让随便换,你把自己带的直接铺上去就行了。” 大家纷纷说道。
“我还不知道吗?我拿的医院的新床单。”老女人气愤地说。
“这个床是我的!”她又强调了一遍,并斜着眼看着我,眼里冒着火。气死我了,这啥人啊。不看在她是病号,真想骂她两句。
我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她,她立刻缓和了口气,说了句:“这不就对了吗?你把椅子给我,我把床上这一大堆先放上去,腾出地方我好换床单。”
原来是这,早说啊。
她刚要动手,一扭头看见旁边23号床上的大叔正在吃饭,对着大叔说:“我抖搂床单你吃饭,你是不能快点吃?!”
大叔也是病号,平日听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骂老婆,脾气大得很,骂起来凶得很。这个时候居然没什么脾气,边吃边说了句:“嗯,我吃得快。”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了句:“你没来人家就在吃了。” 21床的病号大姐冲我直摆手,意思是:算了,别跟她一般见识。
老女人铺上去的新床单有一个角不舒展,她愤怒地扯了一把,根本扯不动,又虚弱又气愤地叹了口气。没人帮她,和谐的气氛彻底被打破,病房里的所有人都嫌弃地调过来脸去不看她,真是个从天而降的臭屎粑粑。
床单铺好,她躺了上去。这个老女人不但瘦弱,与瘦弱成反比的是她眼睛里的气势汹汹的怒气,她看天、看地、看人一律气急败坏地地斜着眼,似乎只有点燃整个世界才解气,可是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衰败绝望又让人觉得可怜。她的大眼睛,也许曾经千娇百媚,而现在,像极了挣扎在水里的鱼肚白。我在想,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也许是生存的希望不大了,所以气性大?
这里的病号都是癌症患者。
21床大姐是乳腺癌。可是从哪个角度看,大姐都是个爽朗人,爱说爱笑,能吃能睡,胳膊上打着吊瓶,跟我说起在韩国打工的经历,绘声绘色的,那状态根本不像病号。我问:“那个时候你都四十多岁了,怎么想起来出国打工啊?”
她说:“俺俩在村集体企业上班,么时候能给儿子买上个楼?”
现在,大姐的孙子两岁多了。我曾听很多人说过隔辈亲,也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要是儿子这么闹早拿脚踹了,孙子怎么闹愣是没脾气,你说怪不怪。”
我问大姐是不是也隔辈亲,她说:“亲孙子,也亲儿子,也真亲媳妇。俺媳妇为我考虑得真周到。”
有时候,大姐两口子的头拱在一起,用手机跟孙子视频,两个人隔着屏幕逗孙子玩,乐得笑开了花,满满的幸福。大姐家庭和谐,两口子关系和睦,似乎没什么理由得癌症。
“我身体好得厉害,从来不病。哎,我也就是看孩子的这两年觉着身体不对劲了。”
“看孩子不是个好活儿,累吧?”
“能搬大石头,也不看孩子。其实累点不要紧,孙子是自己的,问题不在这。关键是俺那个亲家一点不管事儿,两口子做生意,挣钱都挣疯了。我得这个病,住了两次院了,人家一次也没看过我。”
“你住院孙子谁带啊?”我问。
“托给亲戚呗,人家也忙,也不能天天帮,今儿托这个,明儿托那个。”
“孩子的姥姥不管?”
“不管,她连自己的闺女都不管。俺媳妇是剖腹产,坐月子的时候在她家住着,我还专门打电话跟俺亲家说,千万注意她的腰,别让她受寒。结果住了十来天,俺儿子跟我说,妈,叫你媳妇回来住吧,再这么下去她腰就快断了,非落下病根儿。我把俺媳妇又搬回来了。”
“这也太过分了。你亲家是不是重男轻女,不疼闺女疼儿子啊?”
“俺媳妇是独生女,你说她妈她爸是不是疯了,挣那么些钱给谁花,有用吗?”
“她不看孩子出钱也行啊,怎么着也得帮帮你啊。”
“钱也没见着,人更见不着。”
哎,这亲家确实是疯了。
23床的大叔是个暴躁人,最拿手的本事就是骂老婆。老伴给他扯扯被子怕他冷,他忽地把被子扯回去,骂:“他妈的用你管,我冷不冷自己不知道啊?”问他喝不喝水,饿不饿,他骂:“你怎么那么多话?就不能老老实实坐着别说话?”怕他吊瓶滴太快,刚要给他调,他骂:“滚一边子去,你比医生护士都懂!”
可大姨不“滚”,她偏偏是个好脾气,怎么骂她都不回嘴,照样尽职尽责地伺候着。
大叔对老伴不咋地,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大叔今年70岁,面膛红黑、皱纹深刻。胡子拉碴,形销骨立,据说癌症到了晚期人都很瘦,因为癌细胞时刻都在消耗、啃噬着机体,他疼,但不说。也许骂老婆是一种发泄吧。不过看样子,他平时也是这样骂来骂去的。
难道她不委屈?我们一起去卫生间洗涮的时候,我对大叔的老伴说:“大姨,你脾气真好。”
大姨叹了口气:“能怎么办啊?他是疼得,我也得体谅。”
“大叔知道他的病?”
“他是一清二楚,两年前就查出来了,一直拖着就是不住院,吃中药维持着,其实一点也不少花钱。就这样还照样上班,这是疼得受不了了才来住院。”
“大叔真坚强啊。”我由衷地感叹道。
“说起俺家的老头子那可不是吹,再敬业也没有了,别看脾气大,对工作没有二话,他都退下来了还在那帮忙,一天不落地去上班。新来的院长招呼不住,离不开他。”
原来,大叔在镇上的一家养老院当院长,这家养老院专收无儿无女、鳏寡孤独或者生活困难的老人,其中有些杠子头特别难缠,大叔性格强硬,制得他们服服帖帖。
用大姨的话说:“别看现在躺那儿了,在外面那可威风。”可是再威风又怎么样呢?毕竟是躺那儿了,老伴体谅他,他不体谅老伴,满耳朵听的都是他的高声叫骂,满满的负能量。
旁边的一位病号大姐慢条斯理地对大叔说:“你看你脾气那么大,你老伴脾气好。你得病,她不病。”大家都笑了,大叔一声不吭,朝墙躺着。
说话的病号大姐长相漂亮,皮肤细嫩,不像已经55岁的人。漂亮大姐非常会说话,一看见护士就说:“又看见你了,真欢起,看见你就像看见亲人一样了,病好了一半!”转过头对我们说:“这护士真好,又细心又周到”把护士喜得眉开眼笑。
会说话的漂亮大姐性格开朗,跟大家相处融洽,把自己的病看得轻如鸿毛,她说:“我这个病没事儿,我半年或者一年的才来一回,打一天两天吊瓶就出院。”
漂亮大姐的旁边,还住着一位她年轻时的老同事,大姐跟老同事多年不见,热络地聊天,家务事、儿女事,事事关心。等漂亮大姐打完吊瓶回家了,她的老同事说:漂亮大姐还没结婚的时候子宫就长了瘤子切除了,结婚后抱养了一个女孩。现在又得了乳腺癌。
我回想起漂亮大姐说的话:“我那个妈,儿子是重点,我这个当闺女谁理?”说着流露出受伤的表情。
重男轻女的案例我见识过太多,漂亮大姐的一句话蜻蜓点水,只带出了冰山一角。但冰山的下面是什么,有谁能体会?
在这个病房里,我老爸是个最沉默的人,跟谁也不聊天。住院以后,老爸跟我说得最多的是,这辈子做的最失败、最后悔的事就是找了这个继母。
继母是个事事抱怨,永远不满现状的人。全世界都对她不起,地球上的人她最委屈。老爸在负能量爆棚的屋檐下,与她生活了20多年。最要命的是他的事事忍让,不会发泄。可是世上哪有后悔药?
中医认为: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不通,便是淤堵,是气血运行不畅的结果,时间长了形成肿瘤。西医不讲整体观念,拿来一把手术刀,哪有毛病就切哪儿,打上放化疗,任你活到哪儿。
医院的走廊上,永远站着表情复杂、强忍悲伤的家属,眼神迷茫地望着远处。与他们一样,老爸患病,我也难以平静。
偶尔翻看一本书,看到曼德拉因为反对种族隔离政策被关押27年,他受到过非人的虐待,但当他获释时,他说:我若不把悲痛和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
中医认为,痛则不通,通则不痛,患癌是气血运行受阻造成的能量淤堵。我想,阻塞气血运行一定有原因,那个原因就是纠结于心的痛点,或委屈、或愤怒、或悲伤等不良情绪,能清除这个痛点的医生其实是自己。如果不能,也许是因为,愤懑不平的那颗心一直都在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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