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情孽缘
第一章 流落
我来西京已经十年了。时至秋冬交替之际,我又一次骑着马儿顺着崎岖不平弯折的小路来到观音寺进上一炷香,站在寺内佛塔的最高处翘首西京的千里景致。
瞭望天际,烟雨繁华过后的凄清,犹如望见自己内心的孤寂。流浪在外,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回到自己的故里——阳峤镇。
那是一个僻静的小镇,地荒人稀,不过却与西京隔山相望。西京是本朝的国都,听村里曾到过西京的那古稀的长者说,只要从村东的山路而出,行过三四条山路便能上得一条官道,再走上一日一宿便能到了西京,来来回回用不上半月。那老者说得似乎很近,但对我很远,因为我那时还从未出村半步,对外面的世间还很陌生,一切都了无所知。
我自小是个孤儿,只与叔父一人相依为命。我没有见过爹,没有见过娘。更没有听叔父说过我的身世。只有村中三四个天真无邪的童伴,闲暇之时便聚在一起嬉闹玩耍。一次他们欺辱嘲笑我无父无母,我便生起气来,一怒之下,打得他们鼻青脸肿,抱头乱窜。我的脸虽也是青一块红一块,但最终还是把他们都打跑了,不过突然一下子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便一口气跑回草舍,第一次向叔父问起自己的身世。叔父沉默不语,只是淡淡地掏出一块黄袱子,我那时不过是个小童,哪里能知道叔父的深意。只不过好奇地拿过来一瞧,见其上写着两个血红大字,里面是一块玉佩,雕刻着花式图样,看了一会儿,又觉索然无趣,便又丢到一旁不理。我以为叔父很生气,从此以后,我便不再追问自己的身世,也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了。
叔父姓李,在族谱之中又排行老三,所以村中年轻的汉子都亲切称呼他为三叔。叔父家中虽是贫苦,但也勉强识了点字。村中的壮汉很多,但却很难找到教书识字的先生。后来觉得给我起名阿大阿二过于庸俗,一日路至村头,见界碑立于阳下,不禁偶出一念,回到舍中,当下给我取名为峤阳。从此我便有自己的名字:峤阳。从我记事起,我一直对他以叔父相称。
每日叔父给地主放牧挑水,我则上山打柴。日子虽过得艰辛,然也惬意。可惜时隔不长,一场瘟疫在我十二岁的那年袭卷了整个村镇。瘟疫弥散而来,白日里,村镇里的家家户户纷纷闭门不出;夜晚里,村道上见不到一个行人的身影,极像是一个鬼镇。传闻瘟疫是从村中的一口古井蔓延扩散的,凡是喝过古井中井水的人都渐渐地得上了病。在我小时候,我曾经陪叔父到过古井,我只记得古井在村落的东南,井水清澈却望穿不见底。后来村北畔口修了河道,叔父舍远求近,改道去了村北畔口,再也没有带过我去过古井。不过同村仍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前去挑水。
这一日又是一年的重阳节,天色渐亮,叔父把我叫醒,我洗了一把脸,便跟着他出了草舍。
我们二人一路向东徐行,走过几里路,便来到一处拐角。拐角的前方延伸出一左一右两条岔道。我一时茫然若失,抬头向叔父望去。
这时,叔父伸出右手向左边一指:峤阳,我们向左走。我高兴地点了点头,跟着他又上了一条小道。
不多时我们二人来到小道间的一处茅舍下,我抢先一步来到门扉,正欲向里张望。这时忽听几声狗吠,一只大黄狗张爪扑到栅栏前,我吓得躲到叔父的身后。叔父见了微微一笑,不住地摇头。正尴尬间,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叟走了出来,手中拄着木拐,轻咳了两声,敞扉问道:“是谁?”叔父走到门前,说道:“冯四,我是老三呀。今日是重阳节我特意带峤阳到你这儿讨杯水酒喝。”
那冯四微微一愣,随即一喜,说道:“三哥,是你啊。请进吧。”说着,又蹲下轻抚了一下大黄狗,说道:“大黄,别乱叫了,他们二位是客人。”那狗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不发一声。
叔父向他微微一笑,便带着走进茅屋,见屋里东首放着一张木床,东南角处有一橱架,西首放着一张木桌、四把凳椅。木桌上摆着一个酒坛。六碟小菜。
那冯四从橱架里又取出两双碗筷,轻轻向我们二人招手,示意我们二人就坐。从橱架里又取出两双碗筷,又从橱柜里拿了两个馒头分给我们二人。当下三人围坐在桌旁大口地吃喝起来。
那冯四取过酒碗,方要倒酒,叔父道:“峤阳他还是孩子,他不会喝酒。”说着,二人的目光一齐向我望了一眼。那冯四略微凝思,笑道:“好,小兄弟吃菜,咱哥俩喝酒。”说着,动起碗筷,大口地吃喝起来。
不过半个时辰,我已吃得半饱,只觉得口渴难耐,站起身来说道:“叔父,我吃饱了。”叔父道:“你是不是口渴?”我点了点头道:是。叔父轻抚了我一下,道:“你不能喝酒,不如回去喝口热水。”
我答应着转身步出屋外,只听屋中那冯四说道:“这孩子是不是还不知自己的身世?”只听叔父道:“你说得不错,他一点也不知道。”
冯四叹声道:“那你是不是不打算将他的来历告知于他,要将秘密带到棺材里?”
叔父低声道:“我有什么秘密可隐瞒他的,不错当年那张襁褓之中是有一块丝帕,虽有寥寥几字,不过老朽也曾找人瞧过,是他们文人写的诗词歌赋,不是什么身世秘密。”又连连摇摇手。“
那冯四哈哈一笑,说道:“那最好不过了,说起来你这一辈子膝下也只有这孩子,我知道你想让这孩子为你送终好,不过叔父始终不是亲父,这一点儿你可要想清楚。以免他日后长大知道一切真相,他嘴上不说,只怕心中会怨恨你的不是。”
叔父道:“今日是重阳节,重阳节你我兄弟二人齐聚,本应开怀畅饮,你怎么又提到这件扫兴的事了?”
冯四道:“好,这是兄弟的错,兄弟自罚一杯。”
我听到这里,弄不太懂,摇了摇头,寻着原路回到草舍。走进屋中舀了一瓢水给自己喝。等了一会儿,还未见叔父回来,其时天气尚热,似觉已有睡意。抬头顾望前方,仍不见叔父,便不再等下去,关好屋门回去睡觉。
睡至傍晚,忽听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响,我一下子怔醒,穿上草鞋忙问是谁,那人道:叔父,叔父。我微微一愣,敞开房门,只见叔父喝得醉醺醺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我忙将叔父搀到房里,扶他上床歇息。
谁知第二日,叔父不但不能下床走路,反而发起高烧。初我并不在意,可叔父不但没有病愈,反而烧得愈来愈是厉害。我去村西请了郎中,郎中瞧了瞧,叹气道:这是染了瘟疫,是不治之症。我顿时心头一冷,绝望得目送郎中离去。夜色来临,我独自一人来到了古井旁。井水散发着一股令人作恶的气味。我借着月色,缓缓地蹲下身来,朝井中俯望,但见井水浑浊不堪,水面浮起白污,数根白色的羊毛在水面浮动着。我的心中不禁得咯噔一下,暗道:村民的传言是真的,井水不能再吃了。又微微凝想:为何叔父会得这瘟疫之症,而自己却相安无事。忽然想起今日去村东做客之事,拍手醒悟道:是了,一定是我今日滴酒未沾,而叔父他喝了那么多的酒,难道这酒水也有毒了。
次日清晨一早,我走出茅舍,只见大道两旁站满了一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私下里叽叽咕咕,对着远处驶来的一驾向西运尸马车指指点点。这时那驾马车缓缓地行进到近前,只见那驾马车放着一具尸首,正是昨日跟叔父喝酒的张五。我微微一怔,暗道:他也死了。
又过了一日,叔父神情黯淡,目光憔悴,面色发青,头汗如雨,全身疼痛,欲吐不吐,怕是病入膏肓了。在叔父过世的前夜,叔父把我叫于床边,我跪在湿冷的地上看着鬓发斑白的叔父,不禁潸然泪下。叔父缓缓地举起滚烫的双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断断续续地说道:“孩子你不必难过,终有一日我会离你而去。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你的身世,好,我命不久矣,我…我就告诉你吧。当年我是…我是在村中的西口的河畔发现随水飘过的一只提篮,而你…你…便躺在那个翠竹编织的提篮的襁褓之中不停地啼哭。这便是我…知道的一切。我…我都告诉你了。”话到此处,叔父却不停地咳嗽起来。
我忙叫他不再说了,搀扶他坐起身来,打来一盆热水将其梳洗一番,心想:这也许是我最后能为叔父做的事了。
打理完毕,我又将枕头靠在叔父的身后,叔父却已不能言之片语,眼睛瞪向远处不停地翻动,手指不停地颤抖。我寻着叔父的目光望去,看见室内的橱架之上端放着一个提篮,只因在高处,才没有留意。
我将凳子靠好在橱架的一侧,蹑手蹑脚地将站了上去,将提篮拿到地上。低头望去,看到提篮里摆着一块黄袱子。我用手抖落黄袱子的灰尘,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块黄袱子,又转而看了一下叔父,叔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我才把黄袱子小心翼翼地踹入怀中。
叔父走得很平静,我当掉屋里值钱的一切东西,又贴补上平日砍柴换来的剩余纹银,在左右好心邻居的帮衬下方买了一口普普通通的棺材,给叔父草草埋葬。我在叔父的坟前哭了三天,也默默地想了很久。我决定要和躲避瘟疫的村民们一起去逃难,但究竟要到哪里我也不知。
我照当地的风俗,只有守灵十日,方得尽孝。灵期已满,我决定离开豫章镇。临行前,我又在叔父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我在逃难的村民口中得知,西口河畔中的河水来源于渭水,而渭水的源头极有可能在京都西京附近。我心想:虽觉得不足为信,但未尝不可一试。
打定主意之后,我在一日清早拾起包裹便和逃难的村民们一起上了路。逃难的日子实属煎熬,若在以前碰到荒年,至少还有叔父在我的身边,绝不会让我忍饥挨饿。本来不到一日的路途硬是多走出了五日。一路之上有许多体力不支,气息奄奄的同乡,还没来得及遥望西京城楼上悬挂的龙旗便以晕死过去。我若不是身强力壮,亦不会如此苦撑不倒。
到了第六日的清晨,我终于遥望到西京城楼上的龙旗,心中不禁燃起一丝生的希望。侥幸存活的村民们欢呼雀跃地冲向了城门,却被守护在城门的兵士拦了下来。
我跟着村民们一块疯跑,却被落在最末,无奈只能跌跌撞撞地从人群后面朝前挤去。
刹那间,寂静的城门前立时变得人声鼎沸。守护在城门前的将军突然在人群中大喝一声说道:“大伙请听我说”,村民们立刻变得安静下来,“安静,现在距开城门还有半个多时辰,半个多时辰过后自然会放大伙进城。如若再有喧嚷者,本将军可要动刑国法,一概不饶。”说完,扬起手中的马鞭,怒斥着眼前避灾而来的村民们。
那马鞭在寒风中已裹上了一层淡淡的银霜,在我的双目中越发变得冰冷。我抬头仰望天空,发觉天际的云朵渐渐地有了些许光芒。又转过神来,瞻望眼前这巍峨高大的城门,按自思索道:不知此来西京是对是错。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看来一眼这巍峨高大的城墙,我在城门的上方正中看到两个陌生的字样,悄声地向我身旁最近的兵士问道:“这是什么字?”又用手尖指了指,生怕对方不知我要问什么。“这两个字你居然不认识,真不知道你小子来这干啥?”言语一出,惹得城卫们一阵哈哈大笑。虽然知道是讥讽,但心中并不觉不快,正视其目的说道:“因为我不识字,我才到这里求学。”我不知道自己是脑海中如何冒出“求学”二字,也许是我上山砍柴时在路边听邻村的村童所唱的求学儿歌,但在哪里学来的,我也记不住了。话语一落,反而让守城侍卫们膛目结舌。
城门口的百姓越涌越多,这时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者突然伸手将我拉到他怀中,又将双臂放于我胸前,温和地说道:“这是西京二字,你左手边的为“西”字,在你的右手边的为“京”字。”
深秋的寒风不停地鼓动城楼上悬挂的龙旗,我借着越发清晰的光亮才端详出龙旗上是绣了字的,只是挂得太高,若不是光线变得明亮起来,也不会惹人注目。
我掂了掂脚尖,努力变得更高起来,侧着身子向老者问道:“那又是什么?”老者祥和地对我说道:“那是“李凉”二字,“凉”乃为国号,“木子”为“李”,“李”乃天子之姓。自此我才知晓木子合在一起是个“李”字。我点头听着,可我不知道的是自己此后的命运却把我和李凉深深地绑在了一起。
话语间,城门已经大张,眼瞧着与我一起避难的村民们纷纷地涌入了京城,而老者却紧攥我的衣袖不放,我又气又恼,使足了浑身的气力挣开了老者的双手。老者站在原地问我是否想拜他为师,而我却头也不回跑开了。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老者,说实话我还是很感谢他,因为是他又教会我识几个新字,可是当时的我连拜师还没听说过,更何谈拜师呢。
西京并没有自己憧憬得那样美好,我以为自己进了西京不再捧腹度日,岂知连连找了五六个生计,都因雇主嫌我身材瘦小,不予招用。与我同行逃难的村民们纷纷在市井中找到了不错的雇主,皆离我而去,我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街市上流浪,很快便成了一个行讨的乞丐。
我不知还能苦熬多久,因为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冰冷,手脚额头变得滚烫。夜晚蜷缩在西京西城一座残陋的破庙里,卧听着凛冽的秋风,我想到了叔父,想到了叔父临走前的夜晚。
破庙虽已是惨败不堪,却是我唯一栖身之处。秋雨过后,冬风而来。天空又徐徐地飘落起雪花,像柳絮一样落舞纷飞。
庙外,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一大早起了蒙蒙的寒气,我顶着寒风和漫天的飞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东市中行走。
东市的长街被罩上一层厚厚地雪被,路人踩在雪地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跪在雪地中不尽地颤抖,单薄的衣襟早已被冰彻的寒风打透,脸颊和双手早已冻得通红。
一辆青蓬的马车缓缓地向我驶来,我已四肢僵硬不能动,故而避之不及,没能及时地闪避。
忽然,一个踉跄,我“哎呦”一声,猛然被马车撞倒在雪地之中,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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