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她的老屋

    奶奶87岁了，奶奶在老屋住了70多年了。

    很少有人去想奶奶这一辈子，奶奶自己或许会想，她会怎么想她这一辈子呢？在和老屋相处的那么多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里？

    关于奶奶的事情知道的很少很少，记忆里她很少讲她自己的事情，很多时候她总是微微笑着，默默的听着别人说的事情，从没听过她说过任何一个人的不字，也从没听她说过一句恶言恶语！

    奶奶大概十四五岁就嫁过来了，开启了她与老屋朝夕相伴的漫长日子。听说我们家是中上农，那个时候的老屋应该算是很不错了吧，老屋是一门两户，东边一排六间是我们家，西边一排同样六间是隔壁婆婆她们家，两家共享一个还算很大的院子。我相信当时的奶奶也是一位娇羞喜气的新嫁娘，憧憬着自己的美好生活，期待着这位成为丈夫的人能真心对自己好！

    奶奶性格好，脾气好，与大家相处一团和气。她的好人缘是有目共睹的，因为我长大后也是深有体会，有时候媳妇吵几句，奶奶从不回嘴，她总能默默隐忍，她从不在大媳妇面前说二媳妇的不是，也不在二媳妇面前说大媳妇的过错，我想，奶奶是聪明的人，而且应该很聪明！

    奶奶生了五个孩子，大伯，大姑，小姑，爸和三爸。那时候生好几个孩子也很正常，隔壁那位老太太生了八个孩子呢，听奶奶说，孩子娘睡在炕沿上，爹睡在地上的。哎，真不敢想象孩子都是怎么养活大的！

    我们的屋子是第四间，第一间是奶奶和爷爷住的，第二间是厨房，第三间是三爸他们住的，第五间是大伯的，第六间应该是放粮食的，在后面就是后院了。后院其实挺大的，院墙也很低，小时候弟弟总能翻过去玩儿，我好像没翻过，因为是女孩子，还算不是那么野。绕路过去后，那里就是我们的乐园了，高大的槐树，笔直的杨树，野花儿遍地是，杂草丛生处那个神秘莫测的地窖，我可是万不敢进去的，据说有鬼。最有趣的莫过去四月份槐花盛开的日子了，我们总是被槐花的香味诱惑得无法自拔！上树吧，弟弟哧溜哧溜就爬上去了，白色的花串掩映在绿绿的叶间，蜜蜂们可忙了，唯恐采不到最鲜的蜜。这里地势稍高一些，俯瞰就是我们家的院子，那可是一览无遗，在树木的映衬下，老屋显得更有生气。捋一串，嘴里赛一口，满嘴的香甜回荡了童年大半的时光。一会儿，妈就会在院子里喊，怎么又爬树了！弟弟忽的一下就从树上跳下来了，完了，免不了一顿打了，不过有奶奶护着呢，怕啥？嘿嘿！

    那时候奶奶就是我们的保护神。一到夏天了，挨打的时候就更多了，老屋后面的北干渠河水快涨满了，想游泳的小孩们早都按耐不住了。男孩子们穿个裤衩子，有的甚至赤条条的就跳下去了，游出好远了，才探出黑黑的小脑袋，弟弟可从来都是偷偷去的，可是没有一次能瞒得过妈。妈用一根手指的指甲在他胳膊上一划，白白一道印儿，拿着扫把就狠狠的往屁股上打，弟弟嗷嗷的哭号着，再也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扫把似乎毫不理会，只顾着出气，幸亏奶奶来的及时，真庆幸奶奶没有裹过脚，行动很是利索，她边用两条胳膊护着弟弟边替他说着讨饶的话语，扫把不经意间就落到奶奶的胳膊上，多出了两道红印子，不一会儿就肿起来了。扫把似乎才渐渐消了气，躺在门后边休息去了。

    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没过几天，弟弟又去水渠里游去了，于是又被发现，又被打，又在奶奶拼命保护中结束。我虽然从没去水里面游过，可也并非就不会犯错误，时不时也会气得妈来打我，奶奶同样也拼命的护住我。

    老屋承载了奶奶一辈子的光阴岁月，也承载了我们童年的欢乐时光。

    记忆里没有爷爷的影子，但妈说爷爷其实是抱过我的，在我一岁之前，爷爷经常背着我出去转悠，可是我太小了呀，怎么会记得啊？我倒是记得和我们住一个院子里的对面的爷爷，他高大的身躯，魁梧的体魄，宽阔的额头，浓眉大眼，他总是蹲在我家门口旁边的石滚上抽他的旱烟袋，啪嗒啪嗒地吐着烟雾。我那时应该才五岁吧，总把他当作我爷爷，感觉他看着很慈祥，很慈祥。有一次，我在看他抽旱烟，看他吸得很香的样子，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味道，这时，啪嗒声停止了，他从嘴里把烟嘴取出来，在石滚上敲了敲，又皱起了眉，回头一看时，正好奶奶从屋里出来了。奶奶说，怎么了？坏了？娃他爷的烟袋锅子好像还在呢，我去给你取去。说完奶奶进她的屋里去了，一会儿，只见她拿了一个烟袋锅，一头是银色的烟嘴儿，吊着一个灰黑色的烟袋子，她一边把烟袋锅递给了对面的爷爷一边说，给你用吧，留着也没啥用了。可是我却分明看见了涌在奶奶眼眶里的泪水，明晃晃的，想流却又没有流出来，后来我想是她那一直以来隐忍的个性抑制住了泪水，她不愿当着别人面掉泪。稍长大些，我隐约听到爷爷当年因为生家里人的气，大概是和三爸有些关系，确切的我也不知道，从没有人说过，后来他就赌气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至今也不知道死活。可是，留下奶奶，这一大家子人，这漫长的一辈子！

    岁月的斑驳渐渐爬上了奶奶的鬓角额头，也爬上了老屋的一面面泥墙。

    我们长大了，奶奶也老了。

    大伯，三爸，我们也都各自建了新房子，先后搬离了老屋，儿女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也远离了那些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鸡毛蒜皮般的争吵，作为母亲当然都是盼着儿女们过上更好的日子。那个时候，家里的条件很好，爸妈都有工作，养活奶奶不成问题，可是，奶奶不愿和我们一起住，她说住惯了自己的屋，离不开，在我们家住着嫌急。最终，奶奶一个人留在了老屋。

    生活的道路总是曲曲折折，不期的灾祸也总是忽然降临，令人猝不及防。那年三爸病逝了，过了一年，爸也病逝了，我们只知道自己的伤心，有谁又能体会到奶奶的伤痛。我生平第一次见奶奶哭，大哭，是呀，两年失去了两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恐怕那两年奶奶流的泪最多了。丧事办完了，各人带着属于自己的那份伤痛走了，逝去的人终究逝去了，活着的人尽管伤心也要乐观的活着，也许时间会慢慢治愈这一切。老屋又留给了奶奶一个人。

    奶奶寂寞吗？也许会吧 ，奶奶伤心吗？怎会没有伤心呢。我想奶奶的泪水都留在了老屋那无数个夜晚的寂静无声里。老屋的炕最懂她，老屋的墙最懂她，老屋的门窗最懂她。

    后来，我上大学了，工作了，结婚了，和奶奶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可是思念的弦却总是牵引我。我会想起曾经奶奶给我们做的韭菜盒子，油饼子，炒的面粉子，蒸的香甜的槐花饭，还有那粗粗的一根就能捞一碗的扯面，想起奶奶牵着我的小手带我去走亲戚，想起老屋的院子，院子后面的洋槐树......可是我再也没有吃过洋槐花了，那成为了记忆中的味道。那年又听妈说，奶奶住的那间屋子着火了，整个屋子都被烧掉了，幸好奶奶没住屋里，不幸中之万幸。可是那间奶奶住了大半辈子的屋子，那间奶奶睡了大半辈子的炕，那几面奶奶每年过年都糊的墙，还有她每天都擦的窗户，它们都是奶奶的老朋友啊，它们却不存在了，它们也忍心就这样离去？带着奶奶无数个夜晚的心事和她的所有记忆逝去吗？

    岁月总是那么无情，不该带走的它统统带走了。

    奶奶更老了，牙齿几乎都掉光了，耳朵也不可避免的听不太清楚了，眼睛也有一些花了，对她说话也要重复几遍了。这几次回去看她，见她身体还算硬朗，不过也偶尔会腿疼，唉！大家又时常不在她身边，大多数时候，奶奶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奶奶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在柜子里给我找吃的，我忙说不吃不吃，你留着自己吃。奶奶却还是硬塞在我手里"吃！婆老了，没用了，不能给你们做啥好吃的了，你们要好好的……"看着奶奶僵硬粗糙的颤颤巍巍的手，顿时鼻子酸了。

    奶奶现在住在我们曾经那间屋里了，被烧掉的那间屋子只留下了一块空地，和那记录着它的不幸遭遇的灰烬，奶奶的青春，奶奶的曾经，都被埋葬在那些灰烬里，被风吹散了，被雨侵蚀了，可时光就这样老去了。

    记得过去，每逢过年，老屋是最热闹的，所有人都回来了。除夕夜，我们全部都挤在奶奶屋里，端来了自家的菜碟，炕上布一席，地上布一席，女同志们围坐在炕上，男同志们自然坐地上那一席。奶奶的炕烧得热热的，每个人的脸红红的，喝酒吃菜，妈和大妈、三妈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给奶奶，奶奶笑盈盈的又给我们一个个发压岁钱。酒过几巡后，大伯就开始拉二胡了，他可是拉二胡的好手，三爸就开始唱戏了，唱《张良卖布》之类的，逗得我们一阵笑一阵笑，连老屋的房梁都跟着笑了。

    如今的老屋，早已经没有了曾经的热闹与生气。同院住的那位婆婆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家的那一半房屋早已拆掉了，隔壁的土屋也早已被那家的后人盖成楼房了，剩下奶奶的老屋——仅有的三间房子——似乎更显得孤零零了。大门似乎没有原来高大了，墙壁也没有过去光滑了，有些地方裂缝了，有些地方土皮掉了，奶奶也没有力气再去糊它了，随它去吧，奶奶的欢乐也罢，苦痛也罢，都承载给老屋了，他们是一生相伴的老友，她们彼此相伴相知相惜，在沉甸甸的岁月里，演绎着彼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