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末尾
奶奶大概是出生在清末民初的一个小山村里,家里有九个姐妹,她排中间。她没有上过学,在该出嫁的年纪里嫁给了我爷爷。我爷爷之前有过两个老婆,都因为难产死了。我奶奶嫁过来后,为我爷爷生了五个孩子。三个男儿子,两个女儿。
我出生就没有见过爷爷,他怎么去世的没人告诉我,我也没有询问过。照片上的爷爷跟二伯很像,所以我母亲总说奶奶最宠二伯家的堂哥堂姐,但我也觉得奶奶很宠我。毕竟我是他最小的孙儿。
小时候父母为了我们几个喂不饱的小孩整天在外奔忙,所以我很大部分是奶奶带着。
但奶奶也有自己的事做,有时候就把我放在一边。我当然不记得当时的事情,但母亲说那时候我很安静的不哭不闹,他们曾一度恐惧我长大以后会是个傻子。
我奶奶是一个很喜欢安静的人,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去凑过热闹。所以那时我很少见到生人,以至于小时候见到生人就躲,甚至会被吓哭,这几乎奠定了我一辈子的内向安静的性格。后来长大后我离开家,四处游荡,每每打电话给母亲,说自己的一些经历她总是惊讶的反问“真的假的?”。大概在她的印象里,我还是那个不敢跟生人说话整天扯着奶奶裤脚的小孩吧。
那时真是整天跟着奶奶身后,奶奶也有不许,去哪也带着我。她是个守旧的人,桶坏了就请木匠打一个新的木桶,衣服也是旧时的样式。但不是旗袍,而是现在很多喜欢复古风年轻人钟爱的汉服。只是没有那么华丽,只是简单的青布衫。
那时大伯已经分家了,二伯家去了外地任公职,只有我家跟奶奶一起住在老屋里。两个姑姑也会带着表姐来探亲,但因为各自成家能来的机会也不多。
再后来我家也搬进了新屋,奶奶就孤单单一个人住在老屋里了。那时我家和大伯家都劝奶奶搬来一起住,她却不想为儿女添麻烦,执意一个人。后来二伯家在外地盖了新屋,平时他和二伯母都上班,而且他常年在外地难以尽孝,便借口说需要个看屋人,央求奶奶去他那里住。奶奶大概是真的最宠二伯,最终拗不过就答应了。
记得我之前也跟过奶奶去二伯家,那时二伯还是住在单位的房子。附近有一条宽大而缓慢的河流,刚好把那里绕城一个半岛,竹子沿河生长,所以房子四周都环绕着高大的翠竹。无论后来我什么时候再想起那里,都觉得好美。
但奶奶不这样想,她放不下她的小茶园,放不下她养的小鸡,也放不下下雨天时雨水顺着青瓦滴答滴答坠落青石板的老屋。
所以没多久我们就在一个下雨天回去了,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一个下雨天里,是因为那天粗心的堂姐把我们行李弄丢了,我们冒雨找了很久才找到。
被二伯接去住的那次也一样,奶奶没住多久就回来了。她没有说原因,我们也能想到这结局。她大概只是想让儿子满足下尽孝的心愿,但却不愿成为儿子太久的拖累吧。而且,相对于陌生嘈杂的外头,也许她确实更喜欢安静熟悉的老屋。
这老屋是他丈夫盖的,她在这里送走了他丈夫。后来也在这里告别了她的大儿子。
大伯是食物中毒过世的。堂哥定亲宴上大伯特别高兴,跟媒人一起喝醉了。未曾想略质酒里参杂太多酒精,媒人回到自己家没多久就断气了,大伯也醉里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当时整个家族都沉浸在悲伤里,但奶奶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对此一无所知。家人经过商量决定先瞒着她,怕她老了受不了这种打击。
大伯的屋就在老屋的前面,葬礼举行哀乐沸天。但奶奶毫无反应,因为没人告诉她,也因为年老后她的重听很严重,她听不到自己儿子离去的声音。即使有模糊的声响,她应该也不会想到好好的儿子一下子就没了。
但她后来还是知道了,谁也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可能母子间总有一些无法解释的感应。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悲伤可能比任何一个人都多吧。
后来我到了外地念初中,奶奶的身影在脑海里就越来越模糊了。但那时我坚持每星期都回家一次,我家就在老屋的左边,所以每次回去都能看到她。
她经常来问我几点钟了?就像我小时候饿了就跟她说“阿婆,拿碗”。也时常坐下来陪我看电视,虽然她听不懂电视里讲的普通话。但她总是坐得不久,然后一边说一句“阴处又冷,热处又热”一边走到外面晒太阳。
初一的那个暑假,我跟往常一样到姐姐工作的外地里过。不久听说奶奶在清理她的小茶园时摔倒了,家人们都去探望,好在只是皮外伤。大家都劝她不要再忙活了,她只是笑笑。大家都觉得应该没什么事的,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不久后传来奶奶再次摔倒的消息,而且变成了中风,谁也不认识了。
接着母亲诏我回家,帮忙照顾奶奶。
那时家里已经来了不少亲戚,看到我回来就忙着拉我到奶奶床前,问她认不认得我?她摇摇头。
她已经陷入意识混沌的深渊了,谁也不认识,包括她最小最宠的孙儿。
医生每天都会来给她输液,期望她能奇迹般转好。那时她已经是只能躺在床上,吃一些稀饭和香蕉。每晚都需要一个人看着她,以免发生不测。
守夜的父亲和堂哥轮流,后来二伯也回来了,加入了守夜的队伍。二伯住进奶奶房间隔壁的小黑房,那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地方。
而白天的时候经常是我看着奶奶。其实也不用怎么看,我坐在她床边,她安静地躺着床上。我想,大概很多年前也是有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另一个在床边看着。不过那时躺在床上的是年幼的我,而在床边看着的是健康的她。
这种状态维持了一个多月,后来有一天早上二百兴奋地跟我们说奶奶已经能吃一整碗稀饭了,而且能坐在老屋的小天井边晒会太阳了。我笑着跑去看,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即使不动声色,也比那天的阳光更温暖。
后来她开口了,但跟任何人都无关,而是声声呼唤她养的小鸡。大家都笑称,她把那些养的小鸡看得比我们这样儿孙还重。是啊,这几年她的这些儿孙都各种奔忙,而陪着她一起守着这老屋的,也只有她养的那些小鸡了。
但那时老屋已经拆了一小半了,本家的四伯要借老屋的一半宅基地起新屋。但那时奶奶已经病倒了,谁也不能料想到她能到几时。所以长辈们提议老屋的大堂先不拆,如果奶奶有个万一,就在这里把她送走。
对于奶奶变好的迹象我们都显得很乐观,并期待她慢慢变好。但没几天她的病情反而加重了,什么也吃不下,只能靠输液来维持生命。那时候大家才想起,世上还有“回光返照”这个词。
后来在医生的建议下,家人决定停止给她输液。也就是说,我们要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去。
我看着安静地躺在床上的奶奶,接着用祈求的眼神看向父亲。父亲明白我的意思,他面无表情地说,“留不住的”。
第二天我开学了,离开了家去学校。
我在学校一直等着她的消息。直到五天后的一个黄昏,班主任把我叫出教室,说等会回有人接我回家,那时我知道她已经走了。
班主任转身回办公室,但我没有回教室,走进厕所那一刻眼泪刷的就掉了,就像条件反射一样。
回到家,母亲先带我去给奶奶上香。那时她已经被关在棺木里了,我回来晚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等这么久才接到消息,原来她早就走了,只是家人怕影响我学习,直到最后出殡才告诉我。为了这个,我还责怪了父母很久。初二时我放弃学习成绩下滑了很多,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她离开时我没能在她床边,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她入土没多久后,老屋就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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