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八月，秋中，露水，别离。

等待和别离，素来是生命的其中两大主题。只是林尘似乎并不擅长于此，纵使如林尘这般不善表露情感的人，也难得落入了惆怅。

眼前的风景向后逐渐流去，林尘也逐渐远离了这座熟悉的城市，熟悉的人，往事不自觉地浮现心头，面对来日，心中竟生不起一丝期待。

一列火车跨越了半个中国，林尘来到了北京。

遥想自己的初衷，林尘并没有什么豪情壮志，甚至于去往何处，学点什么，也显得极为随意，只想着这世间山河，总要去看看，守着那一两清风明月，又能写出怎样的文字呢？到底不过是痴人做梦，无病呻吟罢了。

林尘是后来才知道木玲雪也来北京上学的，心中甚是感慨，以至于有些期待，本以为就此别离的两个人，生命却又在某一刻开始重新交织起来，任谁也想不到，素来“无情”的林尘心中竟有如此多的臆想。

只是二人少有交集，自初来北京时候的同学聚会上见过一次，便少有交集了，说来二人的学校，也不过相距数公里而已，只是林尘不是那般勇敢之人，若是真有那勇气同人交流，也不至于如今这般了，更何况还是异性，彼时的林尘，对于异性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倒不是嫌弃，林尘可不敢如此自命不凡，只是冒昧地打搅不免失了风度，反有些图谋不轨的感觉。只是林尘不知，这番作风或许应是女子的特权，真等着她们主动，反有些自欺欺人了，又要其委婉，又要其主动，那样的男子才是这世间最可恨的人之一呢。

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再回过神，已是深秋。

北京的秋冬交际，仿若惊鸿，昨天尚是满树的金黄，今天已是一地的残骸。

这是林尘最喜欢的一条路，在这偌大的校园，带给人些许感动。两旁是金黄的银杏，路上依稀残存着些许银杏果落下后的腐臭，凛冽的风不断地吹着，自南门而来，却不是南方，起源应该是北方以北，哪股不知名的寒流。自宿舍起，再两旁是平日上课的教学楼，尽头消失在远处的图书馆，拐个弯，再往前，就是学校的东大门了，也是主门。

林尘很少留意周围的景色，上了大学之后，似乎遗失了些什么。兴许，像是那个春天，高中校园外那一坡桃红，宿舍围墙外那一片梨子树，李子树，琵琶树？还曾和朋友约好等到成熟一起去偷的，却不曾想被一纸时光截了胡，消逝在那个六月。

北方的冬天没有南方的湿冷，取而代之的是阴沉的雾霾和凛冽的寒风，不过也只有上课和吃饭的途中会感受得到了。理想与现实的交织，不在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尘愈发地感到力不从心，现实没有想象的美好，而林尘却无法去想象今后的景象。仿佛过往付之一炬，扑面而来的是大多的人必经的迷惘和失落。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这份空洞，未曾想逐渐迷失，林尘很厌恶，自己和这个世界。

林尘的躁动终究随一场初雪淹没下去。

南方很少下雪，这也是林尘选择来北方念书的吸引之一。

飘飘瑞叶下，何处躲相思。

过往的种种随一场初雪掩埋，也许这样也挺好，一切都是新的，又好像一切如故。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至于前路，也不必太过记挂。

原来一纸豪情也终究覆灭于过往烟尘，那么快，又那么安静，等到你察觉到，已经是一纸云烟。也没有伤感，只觉得可惜，反过头想想，又是一场惊梦，如秋风于长空划过，忽觉添衣。

路旁的银杏也不觉地秃了，城市却喧闹如故，万物似乎都准备着入冬，只有行人忙碌依旧。

“出去走走吗？”

“走啊，去哪？

“颐和园吧，不远，半天就去个来回了。”

错过了香山的红叶，倒是逢上了冬日的初雪。林尘答应地干脆，而终究是木玲雪开的口。

林尘从未主动去试图挽留过一段友谊，儿时的交心的玩伴也早已经各自远去，那时的林尘心中尚觉得可惜，随到后来，便也只是当作常态了。只是木玲雪邀请，林尘又忽觉得有些荣幸，何时如自己这般无趣的人，也有人打量的时候。

林尘笃定这般行为绝非是出自同情，至于为什么是自己，林尘也想不通，思来想去，也许二人距离得最近吧，便如此安慰着自己，用安慰实有些悲观了，林尘心中懊悔，自何时起自己竟已经如此看待旁人了吗？

北国的初雪飘飘洒洒，虽是不大，却也足够勾起林尘无限的遐想了。只是林尘心中浮现起的，却是另一个女子的面容，心里便嘀咕，自己可是还有一封信没写呢，一念至此，林尘心中顿觉得愧疚，唯恐辜负了什么期待，反落得个心事重重的样子，到底是自找苦吃了。

又见了面，林尘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似乎没什么改变，只不过半年，又好似过去许久，只是过往实在没什么好回忆的，只见着来人，有几分陌生，又听着木玲雪诉说着那些林尘早已经忽略的事情，才知觉这三年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趣。

只是告别了高中，木玲雪也试着打扮了起来，纵使裹得严严实实，仅凭那妆容，也叫林尘另眼相看了，林尘自知见过的女子不多，可丝毫不会怀疑眼前女子的优秀，如林尘这般素来不喜欢女子打扮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木玲雪的美似乎更胜当初，以至于林尘甚至有些自卑，心道如自己这般的人如何能走在这样一个女子身边。

只是林尘的自卑终究只是自卑，想来是绝计不会转换为爱慕的，说来这二者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联系，只是对于所谓爱情，初时未曾考究，虽也曾心生过期待，终不过是自己的无端臆想罢了，同那些无病呻吟的文字一起，都被林尘丢在了过往，以至于对于爱情，尚生不起多一分兴致，仿佛如自己这般的人，是不配这般神圣而纯洁之物的。

二人一言一语，倒也是说了不少，只是说了些什么，林尘却是全然不记得了，大抵是些大学生活之类的话题，反倒是这漫漫雪景，却也是无心欣赏了。木玲雪倒显得极为享受的样子，许是林尘的不善言辞她早已经习惯，又苦于找不到听她倾诉的人，林尘的随声附和，本是无心之举，实际上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幸而今日的雪景倒是救了林尘，木玲雪显然兴致高涨，未曾注意林尘的失礼。反倒是林尘竭力想要将木玲雪的话语听进心去，却不曾想早已是心事重重，哪还容得下半分，归来路上，不免得后悔，恐辜负了这场初雪。

木玲雪兴尽晚归，林尘也陪她到了傍晚，婉拒了木玲雪邀请自己去学校吃晚饭的提议，便一人踏上了回校的路途。心中想的，却是如何写这一封信，想了又想，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饶是自己的生活实在有些无趣，唯一的提点便是木玲雪了。只是林尘却是决计不会向一个女子谈论另一个女子的是非的，如此行径，在林尘看来是极为卑劣的，只是此种卑劣，又叫林尘有种不自觉的负罪感，又仿佛自己在刻意隐瞒些什么，以至于反叫自己变得不真实了。

最后，林尘仍是怀着忐忑的心情，趁着初雪，写下了这一封信：

“今天是北京的初雪。

原谅我过了这么久才写这一封信，只是近些时日来浑浑噩噩，不知所措，初时生起这个念头，久不能忘，提笔想要写点什么，又不知如何下笔了。

说来我也不知为何会答应这个约定，细细想来，也是心中期许，只是许多话要叫我亲口说出，却是绝计不可能的。我自知自己无趣，又总想着给我沉默的生命添一抹色彩，本以为是异想天开，说起来，我却是心中有句感谢，一直没说出口，在这方面，我总是保持着莫名地抗拒，借此机会，却也不愿违心地免去了。

大学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无趣，许是我自己参与不进去罢了，倒也不至于怨天尤人，只是且不说我真不知该如何描述，就是知道了，想来你也不愿意听。也许是我多虑了，总是以我的想象揣摩你的心思，实在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可是不管怎样，我也不愿用我的热闹，去冒犯你的孤独。更不用说我真的没什么可分享的。

思来想去，也就趁着这一场初雪，写下了这些话。只是这飘洒的薄雪，实在不能扰乱这城市的喧嚣，如此，我倒是有些想念你那里了，至少不必匆忙，纵是一场雨，也比这漫天的飘雪要寂静得多。

想来许多的想法，本以为能一一实现，未曾想真到了闲时，却是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本以为我也能如你那般享受孤独，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俗不可耐，自以为随遇而安，心绪却反比旁人要躁动许多。一念至此，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唯恐我这烂俗的想法，恼了你的清静。只是我无意将我的苦悲向你倾诉，但你也知道，我素来是个悲观的人，可便是这悲观，在远离了那些忙碌之后，有些东西便逐渐显露出来了。我时常在想，我的所谓孤独到底不过是别无选择罢了，我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沉浸其中，这世上大多的人都想着如何地发光，如今想来，我也不过是这大多数之中的一个罢了，说到底，也不过是用我的特立独行，来展示那莫须有的优越感罢了，实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我向你袒露这些，不是为了打扰你的心境，也不是要祈求安慰，只是我实在已经无人可以倾诉了，可那又确确实实已经过去了。而只是面对未来，这看似闲适的生活，我却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无力感，尤其是近些时日，更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将我，当然我也只知道我自己了，推向未知的远方。你曾说人总是互相羡慕着，此时想想，越发地觉得如此，只是那些站在阳光底下的人们，对孤独的向往有几分是可信的，却是我不能知晓的，反倒是我见着这些，心中难以平静，若说是羡慕，似乎也不至于，真要叫我过上那样的生活，真或许比死了还难受。当然我是绝对不敢将话说得那么绝对的，如今回望往日，才忽然发现我在自卑的同时保持着何等的自负，仿佛见这芸芸众生，也要低我一等似的。如今想想，我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不可靠得多，许多事情，也万不敢再自以为是了。

又同你倒了一杯苦水，只是因为我记性不好，唯恐你会想起我说过的什么话时，心中不快，如今醒悟半分，也算得上是为时未晚吧。

也不知你那里如何了？记得你说过你喜欢下雪天，不知今年的南方会不会下雪，只是南方降温得慢，若是下雪，也许我也赶得上了，至于今日这场雪，我反倒没什么感触了，似乎一切在我眼里都变得平淡了起来，此时心中想着要不拍几张照片一同寄回去，可又觉得实在矫情，倒像是寄给爱恋的人一般，更何况我的审美实在糟糕，就不献这个丑了。也许我做错了，也许许多事不论好坏，也总得表现那一份心意，可原谅我的愚笨，我总是固守着我的偏见，唯恐这一段友谊落入俗套。

再说写信这件事。说起来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给人写信，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像是一直在说自己的事情一般，全然不关心你的近况，只是仔细想想，你的生活似乎过于简单，而生活之外，又是我不敢轻易窥探和猜测的，我倒是宁可保持这份神秘，又唯恐这份神秘，成了隔绝的屏障。我试着低估自己，却如何也不敢轻易低估了你，以至于最后甚至有些害怕，而我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又是我所不能说明的，如此，我越发觉得我是如此愚笨了，也幸而这愚笨，我也算有了来日可期的感觉。虽像是自嘲一般，但总要有个念想，纵是悲观者的人生，也得有个活下去的追求不是。

说来每次去书店的时候，总见着桌上摆着或多或少的书，想来实在惶恐，我也不知是否该用惶恐二字，至少是心生羡慕，心中总藏着某种莫名的向往，现在看来，不过是对当时忙碌的逃避罢了，如此，反心生一股敬意。也许我也不该使用敬意两个字，许是许久未见，心中的那种感觉便愈演愈烈，以至于你的形象在我的心里也被扭曲了似的，可话又说回来，谁又能真正了解谁呢，至少我是不行了。此前总是幻想，如今也清醒过来，至于是不是真的清醒，我也是不知道了，现在的生活当真如梦一般，成日的梦游，又没个着落和目的。看着这初雪，反有些怀念江南的湿冷了，只是心中躁动，久不能平静，抬眼，便见着当初在店里买的那本《雪国》，本想着闲下来便重读一遍，算到而今，也不过翻了寥寥数页而已，说来惭愧，反倒是真去搜了一下日本的冬天，却倒是看了几部纪录片，心生向往，想着日后有机会，也定要去见见真正的雪国才是，只是不知在北京，能否有幸见到这番情形了。

一语至此，反倒越发怀念在书店里无所事事的日子，当然我是说我了，说来惭愧，在那些时日，心里容不得太多东西，也只想做个逃避，如今看来，倒像是越发地有些厌世了。只是叫我回想，到底是如何认识的你，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经过了，大抵世间的感情便是如此吧，偏我又记性不好，好的坏的，也只记住一阵，照理说这般性情，应当是个无忧的人才是，也不知如何落得这般地步，倒也是幸好是你，反有了些记挂，只求莫怨我这么晚才写下这封信，还有我这潦草的笔迹了……”

林尘写得随意，又记下了自己的地址信息，别的全然不记得自己写了些什么难以开口的话，便寄了回去。初时心中念着，却是怎样也回想不起自己写了些什么，只是每每想起的时候，便觉得有些后悔，期盼着回信，又有些害怕，只是这害怕，到底是多于期待的。只是临近期末，又渐渐忙了起来，如此几天，倒也是忘了写信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