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又一次见到苏雨欣已是深秋。
然而南方的秋天实在没有落叶枯黄的景象，而夏天的残热尚未褪尽，反是蝉鸣声声，仍叫嚣得异常。
高中的日子是匆忙的，饶是林尘这般并不识趣之辈，也不得不面对升学的压力，林尘也曾数次怀疑眼前生活的意义，转念一想又唯恐自己无病呻吟，越过一程，便又继续向前走着。只是林尘自知非是那般富贵的命数，又不至于陷入过分的悲观，到底不过是人生一命，草木一秋而已，林尘尚且如此以为，如此，倒也好受了不少。只是这般随意，到头来误了旁人不说，又害了自己。
林尘对这一日记得清楚，就像那时的蝉鸣一般。
林尘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倒是收拾得干净，可又普通得不像话，属于那种在人群中林尘决计不会多看一眼的存在。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中年男人竟是苏雨欣这般女子的父亲。当然这样想实属有些不礼貌了，可也怪不得林尘，可初看眼前的男人实在经不起什么波澜。若不是苏雨欣的介绍，林尘决计不会将二人联系起来。林尘班起身问候了一声，竭力表现得谦卑。饶是林尘回想起来一阵后怕，幸而自己方才没有流露出不屑的表情，否则定要为自己这般粗鄙的行为感到无地自容不可。
林尘素来如此，对陌生人不屑一顾，对亲近的人又竭力表现得卑微，林尘从未向所谓的亲近之人袒露过心声，毕竟除了毫无意义的说教外，林尘从中不能获得丝毫，之所以表现得卑微，只希望他们不要多看自己一眼，可便是如此，也总有人喜欢卖弄那点无趣的经验。林尘素来轻视经验，以及他们自以为从那几十年经历中悟出的所谓智慧，实则不过是一些古老陈旧而又世俗的意见罢了。对于这样的说教，林尘向来只是应和，不敢表现处丝毫的违逆，因为林尘知道，他们的那一套说辞，早已在尘世中打磨了不知多少次，可也正因为如此，一旦他们说完，你只要应和而不予以反馈，他们自然便没有话说了。毕竟他们擅长的从来不是说教本身，而是无止休的争论。也正因为如此，林尘才会对诸如此类的“长辈”心生厌恶。而这样的厌恶显然在此刻差点害了林尘，抑或是“爱屋及乌”之类的原因，林尘对苏雨欣的父亲进行过数次的幻想，想来应是一位文质彬彬，叫人一见便觉得惊艳，难以忘记的那种。如此这般一个“平凡”的男人，实在担不起“惊艳”二字，失落自然是有的，人很难不以貌取人，更何况林尘这般喜欢自顾幻想的俗人。
林尘在心中默默祈求他原谅自己的以貌取人，面色却不改分毫，林尘自以为自己的“演技”在多年的磨练中早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至于他是否看出自己心中的羞愧，林尘自以为是看不出来的。饶是看出来了，还能真跟林尘这般无知之人计较不成。
那人只扫了林尘一眼，微微点了下头，以作回应，更无一句言语。林尘心中却总想此人要说点什么，纵使不是和自己，也和苏雨欣该有着什么言语才是，可令林尘惊讶的是，眼前的男人，也不知是不愿打扰二人还是怎的，似乎并不打算与二人纠缠，而苏雨欣也似乎早已经习惯如此一般，表现得异常地平静，二人倒是心照不宣，反是林尘夹在二人中间，狭小的台子内侧，进退两难。
林尘尚未察觉眼前男人同林尘想象中那种人之间的区别，自然想不起后者在酒桌上是何等地肆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而滔滔不绝，在那种情况下，他们打断别人像是比再平常不过的事。
不过此人显然不愿与二人纠缠，随意同苏雨欣交代了几句便就此前往二楼，至于交代了些什么，林尘无从回忆，至于林尘自己，似乎除了最开始的一眼对视，似乎再无别的交流。
如此也好，林尘看着那男人越走越远，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本是害怕被误会二人的关系，林尘尚且认为他们听不得什么解释，不过此时看来，倒是省去林尘一番功夫，丝毫没有被冷落的感觉，反而觉得若是世人皆是如此这般对自己视若无睹，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省的大事小事总要盘问一番，而从不关注彼此真正的想要。至于对方真的从中收获些什么，林尘是持怀疑态度的。
“你不用理他，习惯就好。”苏雨欣淡淡说道，似乎害怕林尘不喜这种被无视的感觉。
“啊？”林尘显然有些慌乱，此刻方才意识到此人同林尘印象中男人的区别，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们出去走走吧。”苏雨欣忽然提议道。
“啊？”
“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苏雨欣重申道。
“啊，去哪？啊，不是，那店？”林尘支支吾吾，半天不见捋出来一句话。
“这不是有人了吗？”
苏雨欣自然指的是她父亲。
“好。”也不问去哪，林尘直答应道，正好林尘也无心看书。
雨欣书店正巧在河一侧不远，绕过一条马路，几颗老垂柳，便是那河，至于名字，林尘本不在市区生活，自是不知道，只跟在苏雨欣身后，也不敢并走，也不是害怕，只是习惯如此。再沿着河往上走去不远，一二百米的样子，有一条路桥通向对面，车来车往，不见繁华，再顺着主路走一段，拐进一条老巷，穿过老巷，便是一座公园。
林尘紧跟在苏雨欣侧后一多半个身位的样子，一路无话，二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苏雨欣轻车熟路的样子，想来这条路也不知走了多少次了，只是从未听她提起过，而林尘每到中午，便急匆匆地赶回学校，一来二去，二人实际上也并没有太多的交流，许是有的，只是林尘扭头便忘了，也没怎么在意。
“到了。”
苏雨欣开口道，语气平静，也就十多分钟的路程，却是不累。
“你经常来这？”
“算是吧。”
难得出门，苏雨欣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
“怎么，压力很大？”苏雨欣扭头问道，“你怎么走这么后面？”
“这不是走一起，不方便嘛。”林尘很自然地撒了个谎，“还好吧，没什么压力，就是觉得挺无聊的。”
“比我还无聊吗？”
林尘自然知道苏雨欣讲的是她的生活。
“差不多吧，我还挺喜欢你这样的。”
林尘指的自然也是苏雨欣的生活。
“是吗？”苏雨欣似在自问，自顾地向前走着，步速放慢了许多，林尘见状，慢步跟着。
“互相羡慕罢了，你要是真过上了，便又觉得学校好了。”
“也许是吧，我还挺表里不一的。”林尘说着实话。
“你这算是自嘲吗？”
“可配不上这样高级的词。”林尘答道，林尘从未刻意隐藏过自己的自卑，除了在所谓的亲戚面前，而对于眼前这样的一个女子，林尘自以为没什么好隐藏的，纵使自己不说，她也定然早已经通晓了一切。只是此话若真听在苏雨欣耳朵里，倒要笑话林尘高估她了。
“那不说这个了。”
苏雨欣很懂得什么时候停止。反是林尘欲言又止，见状，也只得作罢，说是不甘倒也可以，只不过这种小事，极容易释怀，更何况林尘早已经习惯苏雨欣这般，突然停止一个话题，而叫林尘找出反驳的证据，却是难为林尘了。
“你觉得夏天和冬天，你更喜欢哪一个？”苏雨欣忽然问道，像是一个不着边际的话题。也只怪此地的秋天实在没有一个秋天的样子，倒是和夏天没什么两样，真到了冷的时节，几天忽冷忽热，便一下子掉到了冬天，比起这，秋天倒像是个过客，惊鸿一面，只剩下想象。
“只有夏天和冬天吗？”林尘也注意到周围的景色，秋的影子实在少见。
“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吧？”林尘并不理解这样的回答便算是肯定了，“其实都不怎么喜欢，夏天太热，冬天太冷，还不下雪，纯纯的湿冷，等我老了，也早晚得风湿，不说以后了，就是现在一受凉，膝盖也得疼的厉害。”林尘难得说了许些话。
“那就是更喜欢夏天了。”苏雨欣笑道。
林尘没有言语，苏雨欣在某些地方倒也是非黑即白的态度，林尘如是想到。此时的林尘尚未陷入自我的矛盾之中，对此倒是毫无异议。
“可能是吧。”林尘也用着模棱两可的回答，林尘不想如此，可实在找不到什么靠谱的回应，便反问道;“那你呢？夏天冬天？”
“冬天。”苏雨欣倒是回答得干脆。
“为什么？”
“你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吗？”
“不是这里?老家吗？”林尘并不惊讶，因为苏雨欣的话语里时常透漏着不属于本地的音调，或者是，作为一个内陆的四线小城市，出了门去大都说的方言，少有说普通话的，纵使有，也多少显得有些蹩脚，同他们相比，苏雨欣的普通话确实好得有些过分了，若非是地域影响，林尘定要怀疑她小时候接受的都是何等层次的教育了。
“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比这里靠北些，不过我妈妈倒是这里的人，那时候的冬天倒不像是这里似的，只有湿冷，那里还是会下些雪的。”
“雪。”林尘应道，“我在这见过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你很喜欢雪吗？”林尘问道，并不太理解，不过林尘倒是理解南方人对雪的向往，只是这两年过得实在匆忙，不知所为，突然“风雅”起来，倒是有些让林尘不知所措。
“很喜欢。”苏雨欣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不过这几年没怎么见过了。”
苏雨欣所谓没怎么，其实是一次也没见过，林尘自然是知道的，毕竟以前的林尘，一到了冬天，也是会期待下雪的，只是这两年，才少了这些念头罢了。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买的那本书吗？”苏雨欣又问道，显然记忆深刻。
“《雪国》吗？”林尘答道，“其实是我随便选的一本了。”林尘无意掩饰，“我以前其实很少看书的。”
“看出来了。”苏雨欣应道，也不知是看出来林尘很少看书的事实，还是林尘假装买书的“诡计”。
林尘唯恐自己被拆穿，毕竟这种事情对林尘而言姑且算是难以启齿的，便没再追问下去。
“其实我不太会读书，总是读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到最后也搞不清自己在干什么。”林尘缓缓说道。
“那本《雪国》吗？”
“都是这样吧，散文集倒是好一些，小说却是没读懂过一本。”
“那你读了？”苏雨欣些微歪着头，倒有几分懒散的模样，神色瞥向林尘这边，林尘却感觉她在看自己身后的风景似的，眼神飘忽不定。
“没读懂也算读吗？”林尘有些自嘲似的笑道。
“怎么不算呢？”苏雨欣笑道，话音优美又略带打趣似的说着，“若读过便懂得书里的东西，何至于这么多蠢人呢？”
苏雨欣难得说出这般“自视清高”般的话语，当然林尘认为她值得就是了。
“我也挺蠢的。”林尘自嘲道，这算是真正的自嘲了，实觉得自己无一长处，就是个蠢人。
“你要是蠢人的话，那什么样的人才算是聪明人呢？”
“也许，像你这样的？”林尘试探性地问道，心里一直将苏雨欣这般从容安静的女子当作榜样。
苏雨欣笑了，这笑容十足的令人动容，很难不叫人记住，又逢着午后的阳光洒在苏雨欣脸上，终是晚秋的午后，如此直射也并不叫人燥热难耐，反添了几分朦胧。林尘一时有些语塞，许是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敢确定，林尘在这方面总是迟钝，却更不敢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林尘始终觉得自己应当同异性保持足够的距离，才不至于落入好色之徒的地步。只是林尘从不否认自己时常以貌取人，只是在面对这般如梦幻的女子的时候，像是本能一般叫林尘不敢亵渎，也许亵渎并不准确，而林尘实在不想冒犯了这样的美好存在。事实上这也是林尘养成的习惯，对人的判断总是停留在天真的想象。
“你倒是高估我了，那我也是个十足的蠢人了。”
见林尘久不回应，只保持着沉默，苏雨欣便继续说道，“至少你不是蠢人，至少现在不是。”
林尘依旧沉默，对于此种肯定，林尘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可不可否认的是，这般的承认像是一粒种子一般就此种在了林尘的心底。林尘心知得到过许多的肯定，却没有一个像苏雨欣这般令人印象深刻。彼时的林尘尚未自以数字和成绩来评价一个人的深渊中解脱，在一次次的肯定之中保存着心底深处的自卑。说不上是感动还是什么，毕竟林尘从未敢轻视过眼前的女生，哪怕她是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同龄人，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和从容，林尘坚信那是智慧的象征。而不似林尘这般，自某一刻开始，也许是自己独自怀疑这个世界的时候开始，便深觉自己的无知，以及在某种力量的挤压下逐渐无力的命运。林尘尚未察觉这种力量源自于何处。
“怎么？真傻了吗？”
林尘这才回过神来，“哦，没有，谢谢。”
“我其实还挺自卑的。”
林尘没有掩饰。自顾似地说道，“我不是想表达什么，算了，不说了，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你别在意。”
苏雨欣摇摇头，“我倒是很高兴有人能跟我说这些。”
“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不缺朋友吧。”林尘说道，在林尘的印象里，这般漂亮又优秀的女子身边总是围绕着各式各样的人。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呢？”
“感觉而已。”林尘并没有阅人的经验，也不愿花时间在这样的猜测上面，林尘不算是个人云亦云的人，可许多事情就像是表面这般似乎没什么不好，人前人后的闲话林尘听过不少，早些时候自己更是参与其中，可后来发现，想象与现实，停留在想象终归是好些。
苏雨欣显然有丝一闪而过的不悦，林尘显然没有注意到。
“你算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就只有你一个了。”
苏雨欣说道，似乎在宣布一件再不能平常的小事一般。
林尘实有些受宠若惊，“那你以前的同学什么的呢？”
刚说完林尘便觉得自己问了个极蠢的问题。
苏雨欣显然不在乎这个，“以前倒算是有的，渐渐也就没有联系了，你也知道，小时候哪懂什么友情，不过是玩伴罢了。”
林尘回想，自己初中时候尚且能说得上话的所谓朋友，似乎如今也逐渐失了联系，又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一念至此，林尘心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悲凉，也就理解了苏雨欣的境遇。
“所以啊，你也不要太高估我了，我们其实也差不多。”苏雨欣像是开玩笑似的提醒道。
林尘尚觉得有些失望，不太理解苏雨欣言语里的“深意”，眼前的女子突然变得“真实”起来，让林尘有些害怕，这世间的俗人依然够多了，包括林尘也是其中的一个。
可此番的失落也在随后的日子里逐渐叫林尘警醒，只是林尘也不得不承认，高中的学业实在有几分压力，林尘心中念念不忘，却也实在难以静下心来思索一切，只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说劳累，却是有的，可林尘实不觉得这般的劳累算什么磨难，毕竟林尘对自己的期望也实在不高。
那日的聊天具体如何结束的林尘已然忘记，再次见到苏雨欣已是高考之后的日子，至于高中生活，林尘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实在是平静而无趣，除了单子上跳动的数字叫林尘心里有些波澜之外，别余的时刻，林尘也难以相信自己的平静，而当林尘惊讶与自己这份“从容”之时，高中生活却已然划上了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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