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相信会在这里看到她,也无法把现在的她和我脑海中的印象联系在一起。她站在台上,高贵而优雅,身后则是宏大的乐队。那真的是她吗?甜美的旋律,从她手上握着的,那个精致的小提琴中响起,像缓缓的河水,把我带回从前。
那是一条又窄又长的河,我们都叫它小清河。它自东向西不规则地把我生长的这个城市一分为二,南边热闹繁华,一片欣欣向荣;北边是工业区,烟囱林立,灰蒙蒙不见一点颜色。
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小清河已经快要干涸,东边的上游水很浅,西边的下游则只能看到光秃秃的河床。小清河在城西有一条更窄的分支,仅有一米来宽,它和解放路平行,曲折地向西南方向蜿蜒着。这条分支现在成了一个排水沟,常年排着来路不明的污水。排水沟的北侧,有一处废弃的工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成了林华小学二年三班男生的足球场。
林华小学在排水沟的南侧。于是,每天放学后,就会看到一群小学生手里挥舞着书包,怪叫着,如同一群迁徙的羚羊一般,争先恐后跃过排水沟,撒着欢地朝工地里冲去。而我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小孩子踢球的时候,个个都是前锋。我则不同,我在场上有一个特殊的位置——门柱。没错,我是充当门柱的。还有我的朋友大满,他是我们队的另一个门柱。大满又白又胖,除了耳朵以外,他脑袋上所有的器官都显得很小。甚至大满的胆子也很小,每当足球飞来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缩头猫腰,本来可以弹柱而出的球,变成了贴柱而进。这时候,他就会招来一片骂声。可是我不会,我从不躲闪。当足球朝我飞来的时候,我会屏息运气,不动声色地把球弹开,这时就连海涛都会朝我喊一声 “好球!”海涛可是我们的老大。因此我是最出色的门柱。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唯一的一次。那次,当看着足球呼啸着朝我的脸飞过来的时候,我有些畏惧了,就在足球即将拍到我脸上的时候,我稍稍把头一侧,紧接着我感觉我的头被一股力量猛地甩向一边,一瞬间我眼前发黑,轰然倒地。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小岭——也就是我们的门将,正在咒骂着开门球。后来他们告诉我,那是我倒地以后,对方进的第三个球。我猜他们在骗我,但我的头真的晕了好几天。
我永远都不会忘了她的名字,“方容”,也正是海报上的这个名字,把我吸引到这个音乐厅来。但相对来说,她当时的样子才是更令人难忘的。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正是在那个足球场。
足球场从来都是男孩子的天下,可是方容却总想搀和进来。方容是二年级上学期的时候才转到我们班的。她看起来像是男孩,又黑又瘦,头发干巴巴的,半长不短;衣服总是短一截,不是露着半截胳膊,就是露着黝黑的脚脖子;鞋子也总是大一号,趿拉在脚上;她浑身上下脏兮兮,没有女孩该有的样子。不过她终归是个女孩,从来没有女孩子和男孩一起踢球。其实我倒也没见过她跟女孩玩,应该说,没有人跟她玩。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方容每天放学都跟着我们去足球场,她就蹲在我旁边看着比赛,随着激烈地拼抢,身体扭来扭去,像是身上长了虱子。我看着她,心里暗自发笑。除了我,显然没有人注意到她。
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方容引起了男孩们的注意,起因是那个即将滚出底线的皮球。我已经准备过去捡球,方容却像踩到了弹簧一样跳起来,她冲上前去,一脚将球踢了回去,她脚上的鞋也跟着皮球一起飞在空中。男孩们哄堂大笑,方容看起来却满不在乎。她跳着过去,穿上了那只被人踩了很多脚的大黄胶鞋。比赛在继续着,方容看起来并没有满足,她留在了场上,和比她高半个头的男孩子们踢起球来,她跑得很快,像只撒了欢的小狗,直到海涛把她推倒在地上。
“一边去,别在这捣乱。”海涛恶狠狠地说。
男孩从她身边跑过,掀起一片尘土,没有人看趴在地上的方容。方容面无表情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看起来她对这已经习惯了。 “傻子。”我们的另一个门柱——大满,在旁边嘀咕了一句。我不知道方容是不是傻子,但方容的妈妈确实脑子有毛病,这是我的同桌许丹萍告诉我的。
“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她当时神秘兮兮地和我说。“方容的妈妈是精神病,两年前走丢了,他爸爸说是去找她妈妈,结果一直没回来,是她的二叔一家在照顾她。”
阳光打到她的厚厚的眼镜片上,又反射到我的眼睛里,一晃一晃很是刺眼,我眯起了眼睛。
“那她可真够倒霉的。”我说。
“我妈让我离她远点,她说精神病会遗传,”许丹萍朝方容那边怒了努嘴,“你看方容的样子,是不是不太正常。”
我转过头望去,方容正坐在椅子上,她让椅子的前两条腿腾空,仅用后两条腿着地,她弓着腰,双手向前伸展着,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样子很滑稽。
“好像还真是。”我附和着。
“是吧,我就说嘛。”许丹萍说完,得意地笑着。
她不像一个演奏者,而像是一个倾听者,她沉醉在音乐的旋律中,嘴角不时露出的微笑。我越来越确定是她,因为我见过那个笑容。
那天的球赛结束以后,大家拎起书包,三三两两往回走。只有方容还留在那里,踢着一个铁皮罐头盒。我看了一会,扔下书包,到她面前摆出防守的架势。方容歪着脑袋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她踢着铁皮罐头从我身前绕过,我追上她,试图断下她脚下的罐头盒,她奋力的摆脱,我没有放弃,不断的给她制造麻烦,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罐头盒咣咣当当一路响着。终于,她突破了我的防守,把我甩在身后,我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她站住了,回过头,乱蓬蓬的头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嘴角上却挂着笑。
这个画面让我印象深刻,直到今天也依然会想起,我当时只觉得,方容笑起来的样子也挺好看的。从那天起,我和方容成了朋友。我们一起玩跳房子;一起滚草坡;一起去南滩的池塘里面挖泥鳅;我们还会一起爬树,然后坐在树杈上面傻笑。“我才不在乎呢。”这是方容的一句口头禅,她说这话的时候,头一扬,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在学校的南边,有一个叫二道坡的地方,刚拆迁不久,房子都已经推倒了,满是残墙断壁和丢弃的垃圾,破败不堪。不过那里真是一个玩捉迷藏的好去处,我和方容经常去那里玩,把那里当成了一个秘密基地;有时候我们也会在那发现一些好东西,我曾经在一个破抽屉里面找到一把口琴,居然还能吹响;方容也捡到过小发卡,小梳子。我要帮方容把发卡戴上,她却尖叫着跑开。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露出了笑容,旋律在层层推进,转向激昂,台上的方容自信而专注。我还陷在回忆中,“不知道方容还记不记得小虎。”我想。
小虎一只橘色的花猫,她在废墟中一堆砖头的缝隙里安了家,自从我们发现它以后,我们挖出来的泥鳅就派上了用场。小虎是方容给它起的名字。它给我们增加了更多的乐趣。不过,日子不会永远这样,有时候,不知从哪会突然跳出点什么东西,让你猝不及防。
暑假中的一天,我去二道坡找方容,我们约好了在那里见面。我没看到方容,却远远地看到了两个大孩子围在小虎的窝边。我凑了过去,他们好像是五年级,还是六年级的学生,我在放学的路上经常看到他们欺负低年级的同学。
我从砖缝当中看到了小虎,它缩在角落里,瞄,瞄地叫着。高个子的男孩把手从缝隙中伸进去,试图抓到小虎。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高个子男孩一声大叫,手迅速缩了回来,上面出现两道长长的抓痕。
高个子男孩咒骂着去踢那堆砖,又震疼了他的脚。另一个胖男孩在旁边哈哈大笑。
“快帮我把砖搬开,我要好好教训它。”他对胖男孩说,
“太沉了,上面还压了这么大块水泥板,万一砸到我脚怎么办。”胖男孩不情愿地说。
“我可不能就这么饶了它。“高个子男孩在口袋里摸索着,他掏出一盒火柴,“我们烧死它。“我打了一个冷颤。
火很快点着了,黑烟瞬间升起。小虎在里面焦急地寻找着出路,可周围都是火,它从砖缝中看到了我,眼神带着疑惑。天气很热,我却感觉手脚冰凉,我咽了咽口水,想要向前迈步,可是我的脚不听我使唤。我无力地念叨着:“小虎,快跑!”
高个子猛地回过头来,看着我。“你说什么?”他问。
我很害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站起身向我走来,手里拿着刚拨弄过火堆的树枝,一头已经烧的发黑。
我很想转身逃跑,可是我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问你话呢,听没听见。”高个子说着,拿烧黑的树枝点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哇地大哭了起来,我并没感觉到疼痛,但除了哭,我不知道还能怎样应对这种局面。
胖孩子回过头来,看着嚎啕大哭的我, “怎么了?”他问高个子。
“我也没怎么样呀!”高个子说:“这都不烫了,你看。”他说着用手摸了摸树枝。
这时候方容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 她瘦小的身体挡到我身前,“你们干什么!”她喊着。
两个大孩子愣了一下,互相看着。
方容突然瞪大了眼睛,她已经从砖缝中看到了小虎,她叫着冲了上去,一脚踢开了挡在洞口的火堆,燃烧的碎纸在空中飞散。胖孩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小虎像一道橙色的光晕,穿出了洞口,飞奔而去。
两个大孩子半天才缓过神来,高个子一把将方容推倒在地, “你个小疯子!”他骂了一声就往小虎跑的方向追了过去,胖孩子也一颠一颠地跟在后面。方容坐在地上大喊:“快跑,小虎!”
我抹去眼泪,小虎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琴声渐弱,像是在叹息。
开学了,方容没来上学。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原因,就在开学前的一天,方容的二叔在工地干活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第二天,她的二婶就带着方容和比她小三岁的弟弟回了山东老家。她们走的很急,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跟我道别。
“走啊,去踢球。”放学后,海涛叫我,“我们还缺一个门柱。”有人在笑。
“离我远点。”我说。
“你说什么?”海涛涨红了脸。
“我说离我远点。”我瞪着他的眼睛,已经准备好和他打一架。
他僵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才吐出一句:“有病。”然后转身就走。
“我才不在乎!”我在他身后喊。
全场热烈的掌声惊醒了我,音乐结束了。我拼命地鼓掌,我的眼眶湿润了,我想象不出方容经历了什么,才会走到今天。
我来到后台,她正在和同伴说着话。我叫出她的名字,她转过身,仔细看着我,渐渐地,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知道,她还记得我,还记得曾经流淌的小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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