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的记忆中,收萝卜是家里的大事,也是秋天最重要的农活。
那时候,萝卜是冬天里的主菜,家家都要种,而且种得挺多。每年深秋,霜降前几天,妈妈告诉我收萝卜的日子,我提前向老师请假。
萝卜快成熟的时候,爸爸妈妈就要做准备。爸爸找出几把“刃片刀”,就是收割小麦用的那种刀刃,擦去锈迹,磨得铮亮。为了握持方便,还要在刀片的一端缠裹粗布。妈妈搬出一口陈年瓷瓮,身子探进去反复擦洗。
老家人把收萝卜叫“出萝卜”,意思可能是指把萝卜从地里清出来。“出萝卜”包括好几道工序。首先是拔萝卜,把萝卜从地里拔出来,削去萝卜缨,放进地窖存储。然后就是“卧酸菜”,把削下的萝卜缨子,切碎淘洗干净,再蒸煮一番,倒进瓮里封存,做成浆水酸菜。
农村的中小学,一年要放两次农忙假,一次是为小麦夏收,另一次是为小麦秋播。收萝卜时,小学不放假,但只要我们请假,老师都会同意。
2
收萝卜,我们一家人要忙活一天。
早晨,爸爸和哥哥掮着扁担和藤笼,妈妈和妹妹拿着板凳,我提着篮子,篮子里放着几把刀片。我们一家六七个人,男女老幼都拿着家伙,像赶赴战场的游击队一样老练而从容。我们走上河堤,下了河滩,再跨过河里的列石,登上对岸的石堤,走进我家的菜地。
一路上,碰到的熟人都会主动打招呼:“出萝卜呀?”“恩,出萝卜!”领头的父亲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回答得自信而沉着。
南坡底下的菜地,是人民公社后期队里分给社员的自留地。自留地里主要种菜,包括萝卜、白菜、红萝卜。我家的菜地只有2分多点,但利用得很扎实,一年四季蔬菜满满。
父亲是泥瓦工,是业余剧团的导演,还是种田好手。父亲种菜很用心,自留地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半地里长着青萝卜,另一半种着大白菜和胡萝卜,个个长势喜人。
我们家的萝卜长得壮实,缨子也郁郁葱葱。萝卜从地里冒出来,把地皮撑开一道道裂口。萝卜缨子的长柄优雅地伸向四周,叶子墨绿如玉。
河堤上的柳树和柿树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枯黄的柳叶和火红的柿叶随风翻飞,星星点点飘落在地里,把菜地点缀得色彩斑斓。
进入菜地,我们先给白菜打捆。自然长出的白菜,叶子肥大而翠绿,贴地铺开一大片。父亲拿出准备好的草绳,把铺在地上的白菜叶子拢起来,让他们聚成一团,然后用草绳拦腰捆绑。打捆以后,菜心长出的新叶就在中间膨胀,最后长成一个一个瓷实的大白菜。
3
收萝卜的第一步,是拔萝卜。
我拔萝卜用蛮力气,握紧长出地面的绿头使劲拔起,带出一团泥土,再花功夫清理。有些萝卜略带弯曲,我这样使劲一拔它就断了,再挖出下半段就很麻烦。
爸爸手大,力气也大,他握住粗壮的萝卜轻轻一转,土里的根须就被拧断,拔出来很轻松,还很干净,不带泥土。我也想那么拔,但手上力气不够,握住转不动,只好用蛮力。
拔萝卜是体力活,要弯腰低头,不断发力,不久就腰酸腿疼难以坚持。适逢深秋,天气变冷,萝卜上结着薄霜,手抓上去冰冷冰冷,很快就冻得通红。好在萝卜并不多,很快就拔完了。
拔出来的萝卜都带着缨子,整整齐齐摆放在地里。
接下来就是削萝卜缨子。大家每人一个小凳子,在萝卜堆旁坐下来。削缨子的时候,要带一点青头萝卜,这样叶柄仍然连在一起,不会散落。削好的萝卜要装进藤笼里挑回家,堆积如山的萝卜缨子,则梳理整齐,捆绑结实,再用尖尖的扁担插起来挑回家。
干完地里的活儿回到家,饭后稍加休息,就开始储藏和加工萝卜了。
4
萝卜产量高,又是家里过冬的主菜,甚至是口粮,因此储存很重要。
老家存蔬菜一般用地窖。多数人在院子里建有深深的地窖,以方便储藏红薯、土豆、萝卜和白菜。还有人在菜地里临时挖一个菜窖,把萝卜放进去后用玉米杆覆盖,以保温保湿,延长储存时间。
我家的地窖在院子底下,平时用土层覆盖,看不出来。秋天存萝卜时,爸爸找准位置,挖开地皮,露出一块石板。揭开石板,下面就是黑洞洞的地窖。
爸爸跳进窖里,我们把萝卜一筐一筐吊下去。爸爸在地窖里码放萝卜,完了再盖上石板、覆上土层,踩压平整。储藏完萝卜,就要“ 卧酸菜”了。
妈妈把一捆一捆的萝卜缨子解开,拣去里面的杂草和枯叶,再一刀一刀切成小段。切好的萝卜缨子还要挑到河里淘洗。
那时候,砚川河水流朗朗,清澈见底,鱼儿成群。我们来到河边,把萝卜缨子连筐浸入水中,用长柄勺搅拌,让泥土和杂草随水漂走。冰冷的河水打湿了鞋子和裤脚,我冷得浑身发抖。河里的小鱼聚拢上来,时隐时现,不知水寒。
萝卜缨子淘洗干净,要倒进大铁锅里煮熟。妈妈在灶前拉风箱烧火,大铁锅里装满了萝卜缨子。煮好以后,爸爸把它们从锅里掏出来,倒进早已准备好的瓷瓮里。瓷瓮就是大缸,几乎和我一样高,里面要提前倒入一些清水。
瓷瓮里装满萝卜缨子,再用一块大青石压紧,不让它们漂浮起来。两个月以后,瓮里的酸菜就可以开吃了。
5
商洛老家,山多地少。我小时候,粮食不够吃,饿肚子是常事。但家家种萝卜,萝卜产量大,冬天几乎天天吃炖萝卜和酸菜。
爸爸曾经告诉我,1961年冬天,家里断了粮。那时候他23岁,不得不挑着100斤萝卜外出换粮。当年交通不便,出门全靠两条腿,而且没有大路,只能跋山涉水,走了一百多里,最后在靠近河南的地方换得40斤玉米。
曾经多少年,一瓮萝卜缨子酸菜,就是全家冬天和春天的下饭菜。寒冷的冬天,妈妈煮上一大锅玉米糊糊,给我们兄弟姐妹每人盛上一碗,再给每个碗里夹上一筷子酸菜,搅匀开吃,香极了!
过年做豆腐的时候,家家都用酸菜瓮里的浆水打卤,这样做出的豆腐味道鲜美、豆香浓郁。如果一瓮酸菜能吃到来年初夏,妈妈就用它做浆水鱼鱼,酸香爽口,也很好吃。
上高中以后,离家20多里,我就很少回家收萝卜。但是,每年冬天和春天,我们住校生周末返校,都要带一罐萝卜缨子酸菜。教室后面的墙上,挂着一排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里面装着从老家带来的馒头;教室墙角的桌斗里,摆着一堆粗粗大大的罐子瓶子,里面装着家乡的萝卜酸菜。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尽管早已身处闹市,我还是忘不了故乡的秋天,忘不了一家人收获萝卜的劳作场景。
2019年10月26日,西安高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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