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年轻一辈的人中,这条街上已经很少有人能记起他的名字,之所以我能记住,是因为他是我少年时期的偶像。
并不是他有多厉害,那时和我一样,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学生,比我高很多级,而不一样的是,他有一个“大哥”弟弟。并不是他作为“大哥”的哥哥就让我有崇拜之情,我这样趋炎附势的人,怎么可能放着大哥不崇拜反而会去崇拜他的弟弟呢。
我是这样一个人,不想成为一个坏人,不想让大人们一提起我就寒了心,所以我一直都维持着一个好人的模样,这样的我自有一种成就感。但我对坏人都怀有一种憧憬,所以,成为一个好人但又有一个坏人的兄弟就是我的终极目标,不曾想,爸妈并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于是我在很多年里,都在寻找这样一位我想象中的偶像。
他在这条街上一举成名的那天,我当即就把他选作了我的偶像,只因他在高考中取得了全校第五的好成绩,当时我就想,这是多么辉煌的成就,怕是我这辈子都无法达到的高度。那天我踩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来回的奔驰,即便气喘吁吁还是没有停下来,直到天色暗下来,我才背着漫天的晚霞向着家门骑去。
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的向我的小伙伴们宣布,说住在我家隔壁的他考了旺中全校第五名,我要把他当着我的偶像,随即小伙伴们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第五名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第一名,即使是第一名又怎么样,来了不还是照样收保护费。我都快忘了我是和一群坏人在一起,怎么能在这个圈子提一个好人,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好人的评判标准是什么,他们屁也不懂。但我还是不认输,于是我补充道。
那你们知道他的弟弟是谁吗?
是谁啊?
难道是第一名?哈哈哈……
他弟弟可是旺中的老大。
真的?小伙伴们将信将疑,于是我只好拿出更多的证据。
旺中老大的名字你们都知道吧?
小伙伴点点头。那你们都知道他有一个哥哥吧?小伙伴们又点点头,那你们知道他的哥哥成绩很好吧?小伙伴们开始产生了一点怀疑。说这也只是传说,何况你说的这人成绩好不代表就是他的哥哥吧,于是我再次拿出更多的证据,为了让他成为我的偶像,我想也是时候努力一把了。
关于那次教室的传说你们都听说过吧?
小伙伴们有的摇头有的点头。我知道是时候在这一群小伙伴面前讲述我偶像的光荣历史了。
其实那次教室的传说是真的,弟弟带着一帮小弟一个个皮青脸肿的从教务处出来,就被他一把揪着衣领拖着往一间教室走去,他一把将自己的“大哥”弟弟摔在地上,后面跟着的十几个小弟马上上前一步准备动手,不料弟弟伸出一只手掌,说,谁都不许动,这是我哥,谁动他试试,于是一群小弟纷纷往后退。从此以后,他在旺中几乎是无人不晓,即使不认识,也是听过他的传说的,“大哥”的大哥,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听完我的叙述,小伙伴终于不再怀疑,我也开始自我膨胀。我,就是那个认识“大哥”的大哥的人,即使站在原地,我都能感受到自己脚下在升腾,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几乎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时我走到家门口,如在云端的感觉才慢慢消散,才发现它并不是从我脚下升起的云,而是来至于我的心中,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一瞬间我感受到些许的失落,那种失落来自于感觉的不持续。
不管怎样,从此以后,我在小伙伴们当中的地位直线上升,连走路我都是走在最中间的那个,小伙伴们只能从两边围拢过来,只要我说出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他们就像一群蜜蜂一样嗡嗡嗡的围过来,当然,我又产生了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从街上到教室到操场再到超市,只有回到家中,那种感觉才会消失。
二
他叫起义,他的“大哥”弟弟叫胜利,他的名字中透着一种造反的基因,但家中讨论最多的永远是他的弟弟。我刚一进家门,邻居二审就来和我妈拉起了家常,说弟弟胜利在学校打架又被老师打了,我妈听到这,看到我推个自行车正走进院门口,立马提高声音说,他们家老大这次考得很好,终于算是熬出头了。我妈边说边朝我这边看了看,而我丝毫不理会她,直接将自行车推到屋里靠墙立着,然后端出我妈给我留的饭,坐在门口边吃边听着她们侃家常。我妈每次在我面前说到起义时都显得一副别有用心的样子,因为我发现一说到起义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会时不时的看我几眼,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在通过我的表情在判断饭菜的口味,后来发现实在是我想多了,因为接下来,她一定会对着我说,听着,这就是你的榜样,听到没有。
当然,我把起义当着我的偶像并不是遵从我母亲的懿旨,而是起义具有两种特性,恰好,我和我妈各自看中了其中的一个,我妈看中他的成绩好,而我看中他有一个“大哥”弟弟。
其实我妈也并不是一直看好起义的,至于这种转变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我搞不明白,因为之前我最常听到的两句话就是,你要是不好好上学读书,将来想像起义胜利两兄弟那样啊?看,这里面还夹带着起义,后面就变成了胜利一个。她这样反问的时候,我都会在心中默默的回答是。这样的话语我似乎在不久前才听过,如今我妈的话语居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不是很适应,但也不想说我妈的虚假和虚伪,要嘛是起义变了,要嘛是我妈变了,要嘛他们都变了。
起义确确实实是有些变化的,这种变化我是可以感受到的,我凭什么可以判断,很简单,从某个时刻开始起,我再也没有从我妈的嘴中听到过他被开除的消息,之前,只要邻里当中有谁家的孩子被开除,二审立马提着小板凳来到我家小院,和我妈侃个没完。
说起起义被开除的日子,我对他的崇拜有增无减,一个成绩好还能打架翻墙的人,简直可以作为我们的领袖,带领我们夺取高地,占据食物链的顶端。
但他的开除几乎每次都和他的弟弟有关,一次弟弟带着十几号兄弟去到隔壁中学团战,没想到被对方打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起义听到后,带着自己的兄弟增援,没想到到达战场后,自己的兄弟一个个净向后缩,他想起出发前这些学习上占据绝对优势的精英们喊出的口号和气势,像是荆轲刺秦般,有一瞬间他就要大声的喊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而面对眼前一个个向后缩的情景,他只转身说了两个字:怂包。
铩羽而归,这是起义和胜利都没有想到的结局,不过胜利这回倒是对这个哥哥刮目相看,平日里看似百无一用的书生,没想到关键时刻还能组织一场奇袭,虽然以失败告终,但胜利相信最终的胜利一定属于自己,就像自己的父亲为自己起的名字一样,有些东西还是要信命的。起义并不怎么信命,但他相信自己是有反骨的,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
双双开除,这个消息我是从二婶的口中得知的,每次我都不得不佩服二婶的强大,要不是我已经有了偶像,说不定我就会把二审当作我的偶像,毕竟把一个如顺风耳一般的人物当偶像也不是什么丢份的事情。而这次的事情并没有之前的那么简单,因为我妈,对,就是我妈,有时候我发现我妈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因为很多的地方,她都在其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而这次也不意外。
这次我妈扮演的是一个好心人,她做了一件事,好心的提醒胜利他妈该管教管教胜利了。而她没想到的是胜利他妈压根本还不知道他们兄弟被开除的事。
那次打架之后,起义立马发挥了他作为一个优秀好人的传统,想回去将就被开除的事一五一十的和爸妈交代。想想,没有反派的世界是多么的无聊和无趣,是的,胜利站出来,坚决反对,说什么都不能说,于是他们每天早上依然背着书包出门,到了放学时间再回来,按照胜利的战术是先拖拖,说不定会有什么转机。
转机就是我妈斜插了一杠,胜利他妈还纳闷,是不是这小兔崽子最近又皮痒了,犯啥事了。结果我妈使出了她的绝招,火上浇油。说你不知道啊,他被开除了。胜利妈还是将信将疑,说不可能吧,他要是被开除,老大肯定会回来讲的,我妈再补一刀,说老大也被开除了。
胜利妈立马转身回去,她已经感觉到这件事已经超出了自己的决策范围,有必要升级报告给起义他爸,要是只是胜利一个人被开除她还勉强可以应付,现在起义也一起被开除,事情就闹大了。
起义和胜利是天黑时掐着放学时间点回来的,回来刚走进院门口,胜利就被他爸用扫帚闷头一棍,胜利的日古脾气一上来,直接将他爸推了一下,他爸本来常年生病,一副病恹恹要倒不倒的样子,经胜利这么一推,直接摔到,胜利妈立马上前扶,起义看到胜利竟然敢和老头子动手,直接扔掉书包,跳起就是一飞脚,把胜利踹倒在板凳角落里。
自此以后,胜利成了一个敢和自己老头子动手,敢打自己老头子的人,而起义,成了唯一能降住胜利的人。
三
大学后起义写来了一封信,信是在我家里念的,原因很简单,只有我爸可以完整的读完整封信,信送到的时候,一堆人围着问都写了啥,没人回答,只有我爸叼着一根烟在门口坐着慢吞吞的吞云吐雾,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知道,他们自然会来找他的,果然,起义妈捏着一个拆开的信封和两页纸来到父亲面前,说让给念念,我爸将烟不慌不忙的掐灭,说念念就念念,他将纸在大家面前像模像样的展开,开始念起来,我好奇心起,挤到二审的前面,蹲下来,注意聆听信的内容。
信里其实也没写个啥,但讲了一个事让我挺兴奋的。讲的是起义的一个室友和朋友发生冲突,室友的一根手指被弄断了,于是室友就想集结自己的兄弟一雪前耻,而起义写信说这个事写得那叫一个波澜壮阔,我老爸也像读武侠小说一样急不可耐的往下念,读到最后,起义妈、二审还有我妈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有我爸和我叹了一口气,因为起义并没有去,而是在事件之后提了一包水果去医院看了看自己的室友,信里还说水果并没有花多少钱。
对起义的崇拜就是在这一刻溃败的,想起当年那句怂包说得多么的霸气十足。那天我依旧踩着自行车在街上狂奔,当我再次看到街上那些二杆子青年时,我朝着他们偷偷的吐了吐口水,并投去藐视的眼神,然后默默的念了句虚伪。
但是我的这种溃败很快就被重建了,起义暑假回来,在一个适合游野泳的天气里,带着我和小伙伴们来到河边,一个个迅速的把衣物脱个精光,只有起义穿了一条泳裤,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那叫泳裤,于是说起义你穿个内裤干啥,你那玩意儿我们又不是没见过,随即小伙伴们便哈哈大笑起来,只有起义不慌不忙,说你们懂个屁,这叫泳裤,专门游泳穿的,我们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但并影响我们扎猛子,我们在岸边站成一排,一个接着一个的往水里跳,有的姿态优美,有的直接摔门板,只有起义站在岸边,双手高举合十,做足了所有姿势之后才像一条鱼一样钻进水里,此时,我的脚下有轻微的云雾在翻腾,由此我想到他带着自己的兄弟奇袭救援胜利的时刻,也想到一脚把胜利踹倒在角落的时刻,我对之前产生的种种云雾产生了怀疑,我怀疑它们是不是确确实实存在过。
几个来回过后,我们便坐在边上的石头上晒太阳,我们几乎一致地盯着起义的裆部,那里实在是比我们的鼓胀得多了,起义发现我们的行为后,开始变得异常自豪,说道,你们都还没有做过吧,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就这一句话,我已经感到全身开始肿胀,接着我们全都全神贯注的听着他接着说下去,结果他只说了句以后你们就知道了让我们兴趣全无。但是,我的溃败就是在这一刻重建的,他又成为了我的偶像,这一刻你,我的感觉是肿胀。
四
起义在这条街上成为笑柄,是在三十五岁以后,因为他成了这条街上唯一的老光棍,还是一个有学历的老光棍,人们一度凭此断言说书不能读得太多,否则就会落得起义的下场,小孩们还编起了顺口溜:起义起义,学习用力,力大不威,千年乌龟。起义每从街上走过一次,小孩们就会聚在一起喊。
我第一次听到这话还是在大狗家,大狗就是当年和我一起和起义一起在河边游泳的人之一。那天我休假回来,去找大狗唠唠,推门就听到几个孩子在喊:起义起义,学习用力,力大不威,千年乌龟。
他们在念什么玩意儿?起义不会就是起义吧。
你以为呢?
我看着面前这些已经可以打酱油的孩子,再想到起义,接着回想当年的自己,怎么会有崇拜起义的想法,我不禁苦笑了一下。
很戏剧吧?大狗拿来一罐啤酒,说道,当年我们一起下河,你还记不记得他的泳裤,哈哈哈哈,还有他讲的段子,现在想起来,十有八九是他编的,不过这么说起来,我的启蒙运动还是他开启的呢,也算是我的恩人呐,大狗淫荡的笑到。
从大狗家出来的时候,我感到有些惆怅,我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它的尽头,接着继续走上山坡,那里有好几亩地,里面种满了梅红,我站在高处向下望去,看见一个人佝偻着背在一棵棵的浇水,我叫了声起义哥,他转过头来,对着我看了一会儿。
生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几天了,我回答道。然后他叫我进屋,给我倒了茶,并叫一个正在做作业的小女孩叫我叔,我充满疑惑的答应着,多年不见,起义什么也没说,我也没问,但我心里已经有了询问的第一人选,二婶。
我回到家后,二审果然来我家了,我就在想我都回来几天了,还没见二审过来,不正常啊,难道是她打探消息的能力退化了,我想想也是的,毕竟年纪大了,功能就会退化。
我想错了,我一进门就听到二审拉着我妈说,听说生回来好几天了,怎么没看到人,不等我妈回答,我抢先站在门口说道,二婶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哈,什么你都知道。
那是自然,你二审我比观花婆还厉害,二婶答道。
观花婆即当地的巫婆,据说你问什么她都能知道,我没试过,但我妈为我求过一次胃痛,说真的,我妈回来后就不痛了。
我立马向二婶打听起义哥屋里的小孩是谁。
还能是谁,他女儿啊。
不是说他是老光棍吗?怎么会有女儿。
什么光棍,他那叫鳏夫。
起义毕业后在一家车站卖车票,每天租房和上班之间两点一线,日子一久,厌倦之心起之,加上工资又低,于是他毅然辞职决定自己找工作,但这份工作带有半分配的性质,所以他爸妈很是反对,这条街上没有一个人不替他担心和惋惜的,那段时间,随便走进街上的那家茶馆,都可以听到大家对于起义辞掉售票员这个工作的看法,老人们普遍反对,说金饭碗银饭碗都比不上铁饭碗。三分之一的年轻人表示赞同,剩下的年轻人表示没有任何看法。
辞职后的起义并没有如自己想象的一样,很快找到心仪的工作,相反,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他,根本无法撬开任何一家好公司的大门,随着工作上的失利,起义的脾气开始变得异常火爆,回家便会对妻子小会拳脚相交,小会终于不堪忍受,在一个寒冷的早上悄然离去,留下他们的女儿,就是做作业的小女孩,小冉。
对于小会的离去,这条街上无人不感到惋惜,说她是多么的勤俭持家,待人温和,自然,人们把这一切的罪过都加在了起义的身上。
起义带着自己的女儿回到这条街的那天,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和起义打招呼,个个看上去都神清气爽,只有起义一直半低着头,和看见的每一个人打招呼。
二婶讲完这些后起身离开了,我还在久久的回想中,回想当年在河边他入水前摆过的姿势,站得笔直,双手指天。
母亲告诉我那片梅红是胜利承包的,知道起义回来没有事做,就叫他去帮忙一起干。于是我又想起很多年的那个下午,起义带着自己的兄弟奇袭营救自己的“大哥”弟弟。母亲说,你们小时候玩得不错,明天去看看吧,我正准备说我去过了,母亲又说,过几天他们的梅红就开了,满山遍野的梅红,好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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