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初次读到敕勒歌还是在中学地理教科书上,讲到内蒙古地貌时,书上引用敕勒歌后三句,称赞蒙古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老师还特意解释,此处“见”通“现”,呵呵,如今十几年过去,世殊事异,这个通假字倒是一直熟记于心。当时年少,见识浅薄,对很多古典文字缺乏深刻的理解,更不用说真正理解和感受这首民歌表达的感情。不过,现在想来,当时这倒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后来,不知时隔几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又看到这首古朴的民歌,从此一直常常吟诵,并颇为喜爱,而在什么机会看到这首歌却早已忘却,呵,此亦可笑矣。
敕勒与江南正如配图所展现的画面,初读敕勒歌前两句,脑海中便立刻会生出一种壮阔,辽远的景象,远处缓缓起伏的青山,山丘下无垠草原中一条河流蜿蜒缓缓流淌,甚至还能想象一下耳边有草原的风吹过的声音。此种意象之营造,在中原文学作品中实属少见。当然,这也很容易理解,敕勒歌本身就是敕勒族民间创作,口口相传,反映草原生活图景的作品,其语言之古朴贴近生活,意象之生动活泼,令人耳目一新。不过,除却辽远,壮阔的草原景象,如果往下读完这首歌,很快便会生出另外一种情感来。“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正生动反映了敕勒族生活方式,即以穹庐为屋,逐水草而居,四时迁移,居无定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描绘了作者本身对四周环境的感受,长生的悠悠苍天之下,茫茫无尽的草野之上,即是敕勒人梦中的家乡。
通篇读完,除却纯粹的景象外,更有一种雄浑,悲壮之感盈于脑海,久久不能挥去,令人浮想于千里之外。天高云低,人微野阔,敕勒人或为牧民随雨水青草而行进,或为战士追逐敌人而奔驰,于无垠草原上,山丘间四处流转。这种情感既虚无,却也真实,既平缓而又强烈,不是任何外在具体的画面能够描写的。据说东魏丞相高欢在一次进攻西魏作战中失利,军中传言高欢本人中箭身死,高欢为鼓舞士气,便召集将领士卒宴饮。席间大将斛律金用鲜卑语吟唱此歌,因军中多为鲜卑,敕勒士兵,听闻此歌,回想故乡场景,又念及目前困境,高欢及部众皆动情至放声大哭,其个中感受,也许即为上文所述吧。
说罢塞北,话回江南。江南之美,莫过于这首菩萨蛮。如果说敕勒歌是雄浑中夹杂着敕勒人对壮美故乡的柔软回忆,韦庄的这首菩萨蛮则直抒胸臆,把江南之美用华美的语言写得淋漓尽致。
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毋需赘言,韦庄此词之通俗易懂,更甚于白居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而且词中无疑又增加了更丰富的意象及个人情感。读前几句,江南之美,春水之清澈,碧波可比于青天;斜风细雨里,于江上之画船中煮酒听雨,与友人共饮,任意飘荡,缓缓而眠。兴之所至,即可登岸踏青,几多惬意!又有美人之光彩照人,如明月之烁于夜空,而皓腕洁白,犹如凝聚霜雪。呵,在作者眼里,江南之美,之宜居,之令人流连忘返,以至于其想要终老于此地。
然而读到最末两句,画面却又突转。“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原来作者并非只是因为留恋江南的美好而乐不思蜀,更是因不忍见到故乡之残破。本来关中也是物产丰盈,环境优美之处,又历经千载开创,人文荟萃。可由于唐末兵祸,使得稼穑无人事,路有白骨遗,十室九空,屋生蒿草。对比平和宜人的江南,如今破败之故乡,早已不复盛唐时东西二京的繁荣。闻之已足使人落泪,更何忍亲眼目睹之?
当雄壮的敕勒川遇到平和的江南,注定会发生些故事。
元嘉年间,宋文帝锐意北伐,不意却很快以失败告终,“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北魏军队乘势大举南下,其中裹挟大批各族士兵,一直打到宋都建康附近的瓜步,魏军扬言过江攻取建康,京师震动。但是,魏军自河北千里奔袭,缺乏后援,已为强弩之末,再加上宋军士兵皆拼死守城,魏军大批士卒在攻城中战死,最终无奈撤军。然而,城下众多无言的敕勒战士恐怕再也回不到那天似穹庐,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故乡了。
敕勒人作为一个弱小部族,也许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从塞北草原到锦绣江南作战,永远也想不到会与“春水碧于天”的江南发生交集。然而,作为一人意志即是全国意志时代的民众,终究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战士也罢,牧民也罢,行动的方向,只能来自于千万人之上的独夫,被卷入时代的洪流,为之驱使。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深闺梦里人。
不知道在瓜步城下的夜晚,敕勒战士会不会也不禁唱起这首故乡之歌呢?或许是有的吧,歌声传到汉人耳中,再经翻译,形成流传至今的不朽,也算是敕勒川和江南碰撞出的一个美好结果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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