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人的孩提时代,定有一片铭刻于心的乐园,那时的人事也会如诸多往事一样被岁月冲刷、洗涤而日渐模糊,亦真亦幻,充满迷离的梦境般的光影。但那时的情怀并不会随时光匆匆而消散,而是会随着你不断的缅怀而濡染开去,存封为心灵深处的一桢闪着光芒的影像记忆。
那时的房屋总是阴暗、不亮堂,那时的心总喜欢往外野,那时有许多毫无猜忌的小伙伴,那时没有没完没了的课业负担,那时虽然有父母的责骂,但我们从不会放在心上久一点。
小镇的东围有一片大大的桑园,南门口有一片果园。每到清明时节,小镇上的小学都会组织一次去烈士陵园扫墓的活动。那是个有浩浩荡荡仪仗队在前头开路的节日,我们小学生都穿着盛装,整齐地游走在小镇唯一的主干道上。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正是赶集的时分。小镇上的居民们听着喧天的锣鼓,看着排成长龙的队伍,对阻断他们通行的活动一点儿也不恼。他们也乐得停下来,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议论纷纷,“那不是老李家的……”,“你找啥呢,走偏了……”。全不管自己的嗓门有多响。走这一段路时,小伙伴们大多会不由得把腰杆挺得直一些,过了这段路,自然又都现了原形。
那时节,果园里的桃花开得正艳,热烈烈的清香在晴好的太阳光下,总害得我们手痒心痒,不能手摘,却由不得你不凑到跟前去闻一闻它们的香,然后恨不得一股脑儿把这香气都吞到肺里去。举行完扫墓仪式,还有二十分钟的自由时间。园子里有一座小桥,浅浅的河水清晰地呈现出河底水草的文脉,一团团乌溜黑的小蝌蚪一点都不畏惧我们,否则它们为什么会自投我们的罗网呢!
可是,如此酣畅的游园毕竟一年只有一次,田家的果园,可是能让我们这群倒霉孩子肆意进出的地儿。所以,我们的乐土在东围,是那片可以自由出入的桑园。
现在想来,还是不曾明白,为什么小镇上会有那么一大片桑园。我从没见过镇上有养蚕织锦的风俗,后来听说桑树枝是一种很适合做农具的结实的材料。记忆里的桑园总是绿生生的,不曾凋零过它的色彩和芬芳。无论中午还是傍晚时分,放学后我们都会三五成群地去园子里玩耍,拔野地边上的茅樱,捉园子里翻飞的红头蓝翅的小蜻蜓,在修剪得有些枝丫秃杆处窜上跳下,疲得累了,就顺势摸着树杈骑躺在桑床上静静地听莎莎的风鸣。青青的桑果子刚刚露出它的雏形,我们早就在心里默默作了标记,估摸着还需多少时辰就可以大口大口地填满我们的馋嘴。眼看着它们慢慢地泛红,有的悄悄地变白变亮。有时候猴急了,生怕快到手的“鸭子”飞了,就再也等不及它变大变粗变紫,就迫不及待地把它们化为了我们的美味了。放学后带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回家,那是个缺衣少食的年景,到家也并不能及时得到充饥的吃食,该不是主要因为这,我的魂常常被桑园勾走吧。
我记忆里桑椹最美的颜色不是紫色的。桑园的日子有多美好,我就有多快乐。
守园子的,原本是一个麻脸的老人,我不曾见过他几次,印象里倒并不觉得是个凶神恶煞的人。我家后面的邻居是个姓郭的人家。郭老太太是位端庄、漂亮的女人,很早就死了丈夫。我还记得她丈夫去世时举行祭祀的事情。那是个非常热闹的场面,记忆里我把哭泣声都屏蔽了吗?我只记得在那天的傍晚时分,正举行入殓仪式,我看到大人们喊着吆喝把盛装穿戴的死者抬到棺材里面,极小心地放下,盖铺盖,撒生石灰,放上其他随身物件,直到严整地盖上棺盖,至今我仿佛还听到棺盖与四体相合时发出的咔嚓声。点香烛,摆米食,焚烧大叠大叠的纸钱,光线开始烟雾缭绕,整个屋子幽暗、嘈杂、人影憧憧。小小的我非常专注地趴在棺木边端详着发生的这一切。没有人禁止我的好奇,我竟然没有感觉到恐惧。只是那刚用黑漆涂刷不久的黑魆魆的棺木的味道实在让我不敢恭维,还有些刺鼻。现在想来或许那时的我根本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
郭老太太有四个儿女,两儿两女,她大儿子的儿子名字叫小虎威,应该是虎虎生威的意思,可是,我们小孩家哪知道这些,都“小乌龟”“小乌龟”地叫。倒奇怪,好像也从没有人迁怒于我们似的。她家的大女儿叫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印象中她长得和她母亲一样温婉,但是听说出嫁后没两年的功夫就病逝了。郭老太的小女儿叫小巧,和我二姐一般年纪,所以我们经常去找她玩。恰是我们在桑园玩得最闹腾的那些岁月。有一天,听妈妈说郭老太太的小儿子小四舅被警察抓走了,再过一段时间,听说他已经被枪毙了,镇上有许多人还在大天池那个地方观看了行刑,我不曾有过胆量去。再后来,我们再也不敢去桑园了。因为那个我之前常叫他小四舅的青年人杀了人,杀死的不是别人,就是看守桑园住在桑园草舍子里的那个被镇上人称为“大马蜂”的独身老男人。据说,这个老男人让小四舅去勒索绑架镇上的孩子,小四舅不再想干了,好像又有什么把柄抓在“大马蜂”手里,他们之间到底有多少牵扯与瓜葛,那些曾在阴暗角落里发酵的事在我心里成了永久的谜。
后来也曾偶尔到桑园去溜达,但走到已经废弃的屋舍旁,(即使后来屋舍彻底不见了)腿总是不由得打哆嗦,心里漫延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更恼恨的是小四舅那么鲜活的一个人,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突然永远地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不见。他可是常逗我这个野丫头的。还有郭家的大姐姐。
郭老太太的第一任丈夫是当年的国民党,跟老蒋一起跑台湾去了。等到两岸可以探亲之际,他竟然天涯海角地回大陆来找寻自己的妻子。他心中的妻子在他心里珍藏了近半个世纪还是美好如初,而他也终得梦圆。这个结果,对郭老太太来说,也是件很温暖的事吧。因为她后来随他去台湾生活了,接着她的大儿子也去台湾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彻底地发生了转变。郭老太太也曾回来探过亲,我看到她的样子,觉得她终于得到了幸福。
再后来我家搬家了,初中的校园里不仅有大大的操场,而且操场北角也有一片园子,有小河还有石板桥。少不了放学后的奔跑追逐,掐花逮鸟,玩性也没改多少,但记忆中的那片桑园几乎就不再涉足了。心海里只有模糊的身影,追逐的脚步,小伙伴们的吵闹,和摇曳的桑林在风中摇荡。
那一段简单而又美好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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