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那棵柚子树,从前院子里剩下的唯一见证,现在夹在一堵顶部插满玻璃茬的围墙与一栋七层楼房之间,楼房前面的水泥地上挤着几辆汽车,再也看不到一点从前院子的痕迹。
一起来的朋友盯着我看,你说这医院后面还有个大院子?
我说,是的。那个院子住过五户人家。进院子右边那头的房子,我从出生一直住到小学一年级。房子背后靠着医院的供应室,就是那些医疗器械消毒的地方,用纱布包着洗过的针头,注射器什么的,放在消毒盒里,再拿到锅里煮开消毒。
朋友盯着我看,没有说话。
我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说出口。
不光这个院子,从塘头镇街上进医院,曾经有的好多东西都消失了。不像今天过来的时候,只有一条便捷的车道直直地开进来,四周都被围住。那时有四条不同的路可以回家,我闭上眼睛都还想得起它们。那些七拐八拐的巷道,藏着四通八达的幽秘,不管在外面疯多久,跑多远,惹多少祸,脚板一踩上它们就心里踏实,安全,温暖,就有了站在那里向街上孩子叫板的底气,"小厮儿,你过来啊,你过来啊!"
那些一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的煤渣路,好一点的三合土路,青石板路,磨得光溜凹陷的石阶。挑着农家肥的男子扭着胯,踩着直线的步子擦身而过,肥料的臭味在巷子里好一会才散去。或者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两个满头大汗的农民,肩上用粗竹竿架着一张藤椅慌忙地赶路,病人睡在椅子里,瘦得只看见一堆冗乱的棉被和几缕沁着汗水的头发。
那时的医院里多是一些仿苏式的两层砖房与木板房,圆形的柱子撑着有阳台功能的走廊,从两边楼梯上去,走廊上一排一户一家的门。到了傍晚,电还没有来,大人们三三五五地聚到一楼下面,趁着最后的光亮摆龙门阵或者赶鸡入圈,孩子们在葡萄架,丝瓜架下追逐打闹,在太阳带走最后一片金影的时候,冥色中的蚊蚋开始像影子一样地团聚翻舞。
我们现在站的地方以前还有一个拱形的院门,通到院子外面沿河岸的土坎上,站在上面能看见蜿蜒秀丽的龙底江,河里还有碾坊废弃后留下的大石头,河水因石头的阻拦而哗哗不休,无论你在做什么,它一直歌唱,一直奔流,就像时间一样永远停不下来。
可是我没有说什么话。我觉得我说什么都言不达意,不仅仅是那些东西早就不存在了,更是因为就算我找到了这棵树,就算找到从前的小巷,房屋,石头,我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想找的东西。那些院子里曾经的孩子,大人;石板巷子街上那头的供销社,从里面飘到巷子里来的六六粉的味道;夏日碧空里突然出现的一只银色飞机,王叔叔指给我看时的满脸欣喜;秋天的某个清晨,竹丫扫帚清扫满院的落叶,刮在地上的唰唰声突然引起的一个寒颤;那几个到家里来玩的读中学的二哥的朋友,一起偷偷抽叶子烟,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弥漫着有点邪恶味道的青春;还有午后在屋子里醒来,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盯着那些光柱里的浮尘,心里抑制不住地涌起的失落了什么的感觉。。。
说实话,我想一个人静静地等待一会,等待那个六六粉的味道,等待那个喊着"你过来啊"的孩子,等待那片在夜里忽然醒来,传来的时间流逝的"哗哗"声,等待那晌午时分涌起的失落了什么的感觉。
可是,没有人来,没有声音,只有朋友在一边无聊地望着眼前这栋莫名其妙的水泥建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