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人间失格
作者:【日】太宰治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太宰治(1909—1948)是二战后废墟上诞生的日本重要文学流派“无赖派”(也称新戏作派、反秩序派)的代表作家,他非常推崇芥川龙之介,并深受其影响。两人虽有着许多的不同,却殊途同归。与苦恼于新兴无产阶级时代到来的蒙眬不安而结束自己人生的芥川相似,没落乡绅出身的文学青年太宰治,似乎一降生便注定了无法回到旧时代,也无法融入新民主主义的新时代,他苦恼于理想与现实相克的悲剧性命运,为了拯救自我而投身写作,仿佛为了文学而生。他们的文学,也成为了对那个时代的最好诠释。太宰治留下的上百篇私小说式的作品,便是他短暂的人生、15年创作生涯及其所生活时代的真实写照。
太宰文学中的主人公大多贫困潦倒而颓废,故而被评为“弱者的文学”。太宰文学虽属于日本文学的另类,却是战后文学的重要坐标,随着时代的发展,其文学价值也越来越为人所认知。太宰治因其跌宕起伏的人生、孤傲而自卑的个性、自虐而反俗的作品题材而饱受争议,既有“昭和文学不灭的金字塔”之称,也有“败北的文学”等评价。其自身的经历与其作品里描写的边缘人达到了高度的契合,对挣扎在时代边缘的理想主义者的心理刻画入木三分,少有比肩之作。
太宰的重要作品多集中于其创作后期,即日本战败后的1945到1948这三年时间。《人间失格》所选的四部作品,都属于后期作品,此书也可谓是太宰治后期美学的集大成之作。
我曾看到过那男人的三张照片。
他双手紧握攥拳而立就是证明,没有人可以一面紧握双拳一面微笑的。那是猴子,分明是张猴子的笑脸!脸上只是堆满猥琐的皱褶而已。
此时已不再是猴子般满是皱褶的笑脸,而是称得上隽巧的微笑,不过与常人的笑容仍然有种说不清的差异:缺乏气韵的厚重感或是生命的洗练、自然朴浑,总之完全没有这类充实之感,轻得就像一叶鸟的羽毛——连鸟儿都不是,就那样纤巧轻俏地微笑着,浑似白纸一枚。换句话说,是彻头彻尾强装出来的笑。
这回没有笑,面无表情。他好似坐在火盆前烤着火,就这么自然地死去一般,照片中充满了不祥的灾晦之气。
而我也充分发挥出天生的喜欢讨好人的精神,嘴里说着“肚子饿了”,顺手将十几颗甜纳豆送进嘴里,实际上压根儿没有体会到肚子饿的滋味。
对人类,我始终心怀恐惧,战战兢兢,而同为人类的一员,我对于自己的言行举动更是毫无自信,只能独自将懊伤偷偷锁进心中一隅,抑郁、神经质,统统深藏起来,同时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乐天模样,逐渐将自己改造成一个装疯卖傻的怪人。管它做什么,只要能逗人一乐就行了,如此一来,即使我置身于人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他们也不会太在意。总之,我绝不能成为人类的眼中之碍。我只是虚无,我是风,是空气——我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假装痴狂用以取悦家人。还有,在那些比家人更加神秘莫测、更加可怕的男女下人面前也竭力装傻卖乖。
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随便好了,反正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我快乐起来。但与此同时,别人送我的东西,无论多么不投我所好,我也不会拒绝。对讨厌的事物不敢明说,对喜欢的事物也像做贼似的畏畏缩缩,惴惴不安,令我倍感痛苦,而这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又使我苦闷不已。换句话说,我连二者择其一的能力也没有。我想,日后我的人生之所以“充满了惭耻的记忆”,这种讨厌的癖性可以说是一大原因。
我之所以没有向任何人告发下人们那可憎的令人发指的罪行,并非因为我不信任人类,当然也不是基于基督教的信条,实在是因为人类对名叫叶藏的我将信任之门重重关闭的缘故。即使是父母,也时常展现出一些令我匪夷所思的本性。
换句话说,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都市无赖。虽然形式有异,但就对人间充满迷茫、彻底游离于人类的一切蝇营狗苟这点来讲,他与我确属同类。不过,他的装痴扮傻出自无意识,并且全然还没有觉悟到这样做的悲哀,这却是我与他本质上的最大差异。
对我来说,娼妇既不是女人,也不算人类,感觉倒像是白痴或是狂人。躺在她们怀中,我反而觉得无比安心,倒头便能进入沉沉的黑甜乡。事实上,她们的欲望少得可悲,近乎无欲,也许从我身上感受到一种或许是同类的亲近感,娼妇们总是向我展示出不加虚饰的极其自然的善意——没有任何算计的善意、没有任何强迫的善意、对一个兴许下次再也不会光顾的客人的善意。有几个夜晚,我甚至从这些犹如白痴或狂人的娼妇身上,真真切切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光晕。
懦夫连幸福降临都害怕,触到棉花都会受伤,当然也会为幸福所伤。
“俗话说‘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其实这句话世人都理解反了。根据《金泽大辞林》的解释,并不是说男人没钱了,就会被女人一脚踢开,而是男人没了钱,就会意气消沉,就会萎靡不振,笑起来都无气力,而且莫名其妙地变得性情乖戾,自暴自弃。最终是男人陷于半疯狂的状态,主动将女人甩掉的意思,真可悲。那种心情我能够理解。”
我并不感到可惜。我对占有欲什么的本来就很淡漠,况且,即使偶尔涌起几许痛惜,也没有与人争执、奋然而起主张自己的所有权的精力。甚至日后,自己那缺名少分的妻子遭人侵犯,我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旁观而已。我尽可能不去碰触人类的喧争,一旦被卷入漩涡是很可怕的。恒子与我只有一夜情分,她不属于我,自己理应不会产生可惜的欲念,但我还是感到了紧张。
为了应对眼前的遭逢之需,我多少也学会了厚颜无耻。
先前我曾经以为,童贞之美不过是愚昧的诗人天真而伤感的幻觉罢了,不想它真的存在于这世上。结婚后,待到春天来临,两个人可以一起骑自行车去访览那新绿浅黄掩映的瀑布。
此时,袭遍我全身的情感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悲伤,而是极度的恐惧。那不是面对墓地中诸多幽灵时的恐惧,倒更像是在神社的杉树林间,撞见身着白衣的神明时的那种来自太古的、凶暴恶戾的、令人噤默失语般的恐惧。从那晚起,我开始少年白头,我越发对世间所有的一切失去信心,越发对人产生无止境的怀疑,从此诀别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共鸣。
我问神明:难道信任也是一种罪过?!对我来说,较之由子的身体遭到玷污,倒是由子对他人的信任遭到玷污这件事情,才是造成日后很长一段岁月我几乎无法活下去的苦恼的根源。像我这样一个惹人嫌弃,畏畏缩缩,总是看别人脸色行事,对他人的信任之心已经瓜剖豆分、土崩瓦解的家伙,由子那种纯真无垢的信任就如同新绿丛中的早春瀑布一般清新宜人,谁知它却在一夜之间化为黄浊的污水。这不,自从那一晚之后,由子甚至对我的一举一动都开始十分在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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