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
故乡,对远行的游子,是一种疼痛和奢望,如同长在心尖的那点“朱砂”,深埋于心而无法触碰,却总在夜阑人静、对月独饮之时隐隐作痛,一痛几千年。
回不去的故乡
且听诗三百,依稀可辩那些于役不知其期的将士们,因战事繁忙,有家而不得归,只能在征战之暇,面朝故土,强按隐隐作痛的胸口,戚戚地唱到:“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日归曰归,岁亦莫止。”直至须发尽白,才得以再踏故土,看着人物皆非的故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地感慨凄凉而无奈。还有那为王事驱车疾驰的征人,在离国东去的路上,望着马蹄过处升腾的尘烟和渐渐模糊的家乡,念乡心怯却又不知归期,只盼逢着一位西归的故人,为家人传之思念、报之平安,“谁将西归,怀之好音”地吟唱忧伤而决绝。故乡,似乎是一种疼痛的奢望。
回不去的故乡
重读古诗十九首,充眼便是“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的不舍;“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的牵念;“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的期盼,行行垂泪、字字泣血。故土一经离别,便难再登临,每一次生离犹如一次死别。远行的征人只能在“衣带日已缓”的煎熬和“岁月忽已晚”的守候中憔悴苍老。故乡,只是征人羁旅途中那回首眺望时的一缕温暖。
细数乐府诗行,只见那位须发尽染、独自凭栏的歌者,独饮西风,泪湿长衫,远眺故土,悲怆高歌。歌声穿越千年的尘埃,直击我们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人痛彻心扉。“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然而,悲歌何以当哭,远望又岂能当归?只是那郁郁累累地念乡之思无以排遣,只是那归家无计的悲凉心境无以慰藉,惟其欲哭,所以悲歌,惟不能归,所以远望,思乡肠断之痛尽在其中。
回不去的故乡
尽沐唐宋遗风,王翰笔下那些征战塞外的兵勇们,每逢大战将至,面对朔风如割,望着残阳如血,乡思如手中嗜血的刀戟躁动不安。念亲难耐,唯有和月痛饮,将愁绪化作绝望一醉,仰天长啸一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便枕戈酣睡,乡思只能在铁马冰河的梦中和痛斩楼兰的快慰中聊以自慰。在冷剑封喉、以身殉国的那一刻,他们来不及舔嗜伤口,只匆忙整束冠佩,朝着故乡的方向安然倒下。杜甫在烽火连天、家书万金的兵戎岁月,离乡背井,孑然一身,在人马绝迹的戍边踽踽独行,听着秋雁惊寒,想着山河破碎,战事未休,不免悲怆地感慨:“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故乡,是一种不知死生、无家问亲的绝望。范仲淹在统兵边塞、阻御胡马的流离岁月,看着大漠胡天、孤城落日,听着四面边声、角鼓相闻,想着燕然未勒、戍期未定,只能饮一杯浊酒,望万里乡关,“千障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叹一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月光下,依稀可见将军白发生、征夫清泪流。韦庄为避中原之乱,只身入蜀。江南纵有“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温柔惬意,却无法消解游子的离乱之苦和乡里之思,想着“绿窗人似花”而无计归家的愁思,泪溢中肠。只能隔着江南的杏花春雨和中原的猎猎烽烟,遥望乱离残破的故乡,强作“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欢快,无限乡愁,隐曲难言。更有李后主,在大宋破城后,肉袒出降,身囚汴京,在愁听更漏的寂寞长夜,凭栏远眺月明中不堪回首的南唐故都,细数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强忍亡国之痛和故土之思,在不知身是客的梦里,一饷贪欢。梦醒后,将人生长恨和万千愁绪付诸一江东流春水,而饮牵机绝命,葬身洛阳,家国之思难酬。
回不去的故乡
翻开近代诗章,台湾诗人于佑任登高远眺,隔海思乡,悲怆无奈地吟唱:“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唯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相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乡关何处?不可见,不能回,永不忘。暮年的余光中,在饱尝漂泊生涯的心酸后,才知道故乡永远在那头,那小小的邮票、窄窄的船票、矮矮的坟墓和浅浅的海峡,绵延着诗人对故土的思念,永不销蚀。一生漂泊不止,乡愁不断。
在舟车代步的远古时代,故乡是隔着山高水长,远望当归的无奈;在战事不休的流离岁月,故乡是隔着烽火狼烟,欲归无计的绝望。那时的故乡,一经离别便是关山迢递,相见无期;再次亲临,定是须发尽染,人物两非。那时的故乡,一经离别便是音信全无,不知死生;甚至一挥手即成永别,而埋骨异乡。那时的故乡,或是因战乱,造成的形势上的迫离,或是因地域,形成的物理上的隔绝。
回不去的故乡
且看今朝,当年的烽烟猎猎,已化作祥和的炊烟袅袅,羁旅颠沛的游子,亦可拥妻携子安享乾坤朗朗和盛世太平。一桥飞架,天堑变通途,当年的山高水长,而今可朝发夕至,天涯近在咫尺,故乡似可随时相亲相近。
然而,故乡却依旧在远方,依旧是那个回不去的地方。
当年,我们年少轻狂,爱上层楼。怀揣一腔热血,便驾白马、披轻裘,与故乡轻易作别,甚至来不及折柳伤怀,便消失在长亭古道外和夕阳山外山。那时的我们,总觉故乡就在身后,转身可见,总觉亲情随时可续,时日尚有。却不知经年经月变迁,流年暗中偷换。当我们韶华不再,身心俱疲,蓦然回首,不免心中一惊。惊觉我们已经走的太久太远,曾经那个“依依墟里烟、暖暖远人村”的故乡,已淡化成我们心底遥远的记忆。再归家,徒留“人成各,今非昨”和“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枉自嗟呀。离家时的杨柳依依和溪流潺潺已面目全非,校园里的朗朗书声和飘飘白衣已渐行渐远。路人十之八九已不再相认,只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酸楚独自品咂。曾经同衣同袍的姐妹兄弟,而今已封妻荫子,为人妻母,再难续儿时之乐。曾经的伟岸双亲,而今已耄耋老迈,鹤发零乱,甚者相继辞世,天伦难享的痛楚和“子欲养而亲不再”的悔叹让人肝肠寸断。
回不去的故乡故乡,与我们不再是路途和时间的隔绝,而是一段再也无法回头的岁月。然路途之遥可抵,而心境之遥难达。乡愁只能在凉风四起、孤身对月的寂寥长夜,凭着儿时的记忆酸楚地抚慰,如心尖那点“朱砂”,隐隐作痛。
故乡,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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