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为什么会痛苦？很难说它是一个哲学问题还是一个宗教问题。
为了让说理更有趣一些，我还是决定先讲一个故事，一个记载在一本劝人学佛的小册子上的类似于寓言的故事：
有一黑一黄两只狗，都开了天眼通，它们看到，黄狗在临命终时，会投生于人道，下辈子就托生为人了。
于是黑狗就向黄狗道贺：黄兄，下辈子你就是人了，可喜可贺啊！
不料黄狗却一脸的忧伤：当人固然是好，可是，我恐怕就没法享受剩饭的美味了。
我一直疑心，故事的原版，“剩饭”应该是“翔”，后来编者担心影响读者的胃口，所以换成了“剩饭”。
回归正题，关于人生的苦，佛家有很多种解读，也多种分类方法，三苦啊，八苦啊等等，这里不做详细介绍，因为我有我的思考。
二
你相信吗，在物质生活方面，你比古代的君王可优越多了。
也许你是个工薪层，也许你来自社会底层，但是你所享受的物质生活，在大概率上是秒杀三百年前的大富翁的。一路追溯上去，如果我们穿越回先秦时代，在那样的生产力水平下，你能过怎样的生活呢？
如果你是古代的富翁，可以穿越到当代来，当个普通工薪层，你会同意穿越吗？
也许你会想，穿越到几千年后固然是好，可是当个普通百姓，就没法雇轿夫给我抬轿子了。
这个逻辑是不是和黄狗有点像。
在物质生活不断丰富的年代，有些本来彰显富足的词语，显得很志气，比如说“衣食无忧”，谁还会把这个当目标呢？
那么，在衣食无忧的今天，人类的忧思可曾稍减，并没有！
那么我们不妨把心中的苦闷一层层地剥开，看看其内核是什么。
首先，饥寒是不存在的，除了一些特殊岗位的工作吃饭不按时，或者需要在寒冷环境下作业之外，饥寒并不存在。
存在的，是吃得好不好。
那么，好不好有没有标准，有！但标准是人定的，主观的、浮动的，不是恒常存在的常量。正如黄狗认为剩饭渣渣是狗生美味一样，在它的标准下的确如此。
饥荒岁月里，草根树皮都是人间美味，条件好一点，玉米面馒头和白面馒头相继成为人间美味。
同样浮动的，没有标准的，是其他一切物质条件。
物质条件带给人的享受，是一种客观存在，但是在浮动的考察标准下，这种客观存在的价值天差地别。
如果没有外在的浮动的考察标准，任何水平的物质条件都不能算差。
三
然而问题在于，这个浮动的考察标准永远在扰乱人们的心智。
他家吃上了白面馒头，而我家才刚嘱上玉米面馒头；他家买了房子，而我家还有租房；他家买了豪车，而我家只有电动车……以此类推。
浮动的标准从哪里来，就从身边人之间的对比得来。
这种情况下，是否幸福，就不决定于物质生活条件，而是决定于别人的物质生活条件了。
那么，抢了他家的白面馒头，没收了他家的房子和豪车，你家就会过得好了吗，不存在的！
人性就是如此，在有意无意之间，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锁定为竞争。幸福感好像是一个零和游戏，只有比别人强，才能获得，幸福感抢完了，剩下的只有耻辱感，哪怕你已经买了房，在买别墅的昔日邻居面前，你仍然只有耻辱感。
一定会有人说，竞争会促进发展，但这是另外一个话题，我们现在要探讨的是，你的幸福感，究竟是被谁给抢走了。
四
我始终坚持认为，在过得比人强的情况下，去挖苦、消遣别人，是可恶、可恨、可憎的丑恶行为，因为它没有技术含量，只要你生活在这世界，你永远能找到比你差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互相帮助，是关心和友爱，最差的情况是，你可以保持冷漠，但是不要给人带来伤害。
有意思的是，这种伤害很难厘清主观与客观。成功的荣耀不是凭空得来的，我甚至怀疑，人世间的荣耀与耻辱，得意与失意，成功与失败，若能量化，它是守衡的。你成功了，这成功的喜悦有多少，没有成功的人心中的失败感就有多少。
史铁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他说：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
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
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
我常以为众生度化了佛祖。
从正常的人的心理状态来分析，没有谁甘于落后，这也正是激励人们进步的因素。可问题是：如果你的幸福决定于他人，那你就只能在身边的变动因素的驱策下，痛苦地前行。
负责任地说，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是这种变动因素的奴隶，很大概率包括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虽然这么讲有掉粉的危险，但是为了能把问题分析透，我必须对我内心的真实想法负责。
五
幸福是什么？
我能想象的幸福，和物质生活关系不大。如果我说马云王健林也有烦恼，你一定会说我强行说葡萄酸，那么我们不要举特例，就看看北上广的工薪层，看看白领阶层，看看真正无忧无虑的，究竟有几人。
物质条件在改善，为什么幸福却没有了？
因为有变量因素在驱策着你，别人买了豪车，开紧凑车的你就难受，别人的孩子读了贵族学校，你的孩子还在普通学校读书，这你没法忍。——请注意，我说的这个难受，不是你自身的问题，而是相较之下，所产生的挫败感和不甘。那么你告诉我，是谁在奴役你！
如前文所述，一切优秀、优越、优厚、优渥的东西，在其本质的好之外，还映衬了相较低而言平凡、平庸、普通甚至落后的东西，使后者又增添了新的耻辱感。（文字是没法全面描述事物的，在哲学层面上，描述的东西越宏大，文字也就越无力，所以请原谅我堆砌这么多意思相近的词语。以下统称“优秀者”与“平庸者”吧。）
如果这是一种挤压，一种嘲讽，一种攻击，那么，这件事本质上就很可悲。
需要从两个方面来分析。
从后者（平庸者）的角度来看，很多失败者是心理戏太多。只要身边人比自己强，就能从他的语气、神态、朋友圈等渠道，解读出强者对自己的嘲讽，然后就受不了。显然这是不明智的。
从前者（优秀者）的角度来看，除了客观上成功的荣耀之外，很多人有主观上炫富心理。炫富的意思，并不是告诉别人：我有钱，你要是有困难了吱一声，我来帮你；而是要告诉别人：老子有钱，你没钱吧，活该！
比较可悲的是，优秀者各种秀，往往能成功地刺痛平庸者。
对此我无法理解。既然优秀者和平庸者都知道，炫富是一种没文化、没品位、没品德的猥琐心态与愚蠢行为，可是为什么大家还都能入戏，优秀者沉醉在虚幻的优越感里，平庸都呻吟在虚幻的失败感里。却没有人能意识到，这种互相比较，并不能在本质上影响彼此的物质生活条件。
也许你会说，在这样的比较里，心理上受到了刺激。
能这么想的人，恭喜你，你还知道心理和幸福有关，那么，如此事关幸福的因素，交给别人，别人刺激你，你就难受，别人想让你怎么难受，就怎么刺激你，你是不是傻？
六
为了形象地说明这个问题，再讲一个故事：
有一位老太太，儿女富有且孝顺，唯一的缺憾，是老伴在五十多岁时死于意外事故。
某天，邻居和在和她聊天时，感叹道：唉，真可惜呀，你说大伯年纪轻轻地怎么就走了呢，如果他活着，该多好啊！
老太太木然呆坐，老泪纵横。
邻居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你道这邻居是出于善心吗，她的目的就不是替老太太惋惜，而是故意要刺痛对方，是为恶；而老太太却因此而陷入悲伤，是为傻。
恶是主观的，就是要消遣你，而傻，则是可以通过看透事情本质来消除。
如果有一个从清朝穿越过来的人，嘲笑你没有辫子，你娶的是一个大脚女人，那么，你会悲伤、生气吗，当然不会，因为你知道对方的逻辑是错的，落后的，愚蠢的。
可问题是，你既然能看透，对方的炫富，以及故意刺痛你，都是一种恶，为何当你置身其中，还偏偏总是意难平？
2019.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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