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菊儿

今年农历二月初八，回老家给父亲过生日，在家门口见到了钟菊儿，心里对她淡然的心态佩服之外，多少有点替她不平。

按照辈分，我应该喊她婶子。当时，我竟然没有认出她，三十年没见过了，记忆里她应该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可是面前，是一个满脸褶皱、只有七八岁孩子那么高的老太太。她问我：“你是老三吧？”我点点头，因为不知道她是谁，没敢搭话。一旁的马婶儿说：

“你不认识她了？她是你钟婶儿啊。”

我赶快叫了声婶儿，仔细端详了一下，几乎没有了当年的漂亮模样，就连个子也变得更矮了。

啊，钟婶儿，钟菊儿，当年曾经是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是村里孩子们的乐趣。说乐趣，有点不人道，但在那个生活乏味的年代，的确是孩子们的乐趣。

在农村，大人们逗小男孩总会问“长大了娶什么样的媳妇”之类的问题，当孩子奶声奶气的回答引得众人哄笑的时候，这娱乐也完成了。邻居家的有个弟弟，小时候长得漂亮乖巧，惹人喜爱。一日，一位街坊叔叔问他：“爽儿，长大了娶谁当老婆啊？”小弟弟眨巴着眼睛，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钟婶子，娶钟菊儿婶子！”众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疯了一样的大笑起来！一位大娘笑得捂着肚子：“这猴崽子儿倒是会找和他般配的媳妇啊！”

钟菊儿个子矮，可能也就十来岁孩子那么高，所以和孩子“般配”；钟菊儿长得漂亮，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年轻时候很有点当今影视明星赵丽颖的风采。钟菊儿两度嫁人，并且两任丈夫都在我们生产队，都是我的叔叔辈。就凭这些，钟菊儿足可以成为乏味的农村生活中的焦点人物。

钟菊儿第一次嫁人，丈夫叫狗子。狗子弟兄三个，他是老大。因为早年失去母亲，父亲当时被定为坏分子，狗子家的生活非常贫困。狗子能找到媳妇已经谢天谢地，还能讲什么条件？再说钟菊儿虽然矮，却也很漂亮。不过，在外人看来，两口子走在一起的确很不协调，因为狗子身高180公分，40多公分的高度差，加上种菊儿的一张娃娃脸，大家感觉他们更像父女。

现在猜想，他们婚后的生活大概也曾幸福过，钟菊儿除了个子矮，农村妇女的活计样样精通，勤劳能干。狗子娶了媳妇儿，使得这个多年没有女人味的家，很快一扫窝囊邋遢，变得干净利索。爷儿几个的衣帽鞋袜，整洁舒适，再也不像从前破破烂烂了。不久，钟菊儿怀孕了。狗子一家当然十分高兴，众星捧月般地照顾着钟菊儿，那段时间应该是钟菊儿最幸福的日子。

可惜这幸福生活没有持续多久。钟菊儿临产时，因为个子太小，生不出来，孩子被憋死在宫内。现在看来，绝对是当时医疗条件差，医生水平不够，才导致婴儿胎死腹中。但是，那时候中国的农民是最老实的，他们对国家的医院和医生绝对的信任。钟菊儿也一样，她相信是因为自己个子小才生不出孩子的。

更为不幸的是，钟菊儿接连两次怀孕，都未能成功地生出孩子，而且医生告诉她：如果再怀孕就会有生命危险，为了保全生命，必须拿掉子宫。钟菊儿别无选择，只能听医生的话。

就这样，钟菊儿在怀孕三次之后成为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

在农村，不能生孩子，就失去了女人的尊严。尽管，家里家外狗子爷四个的衣食住行，钟菊儿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她已经失去了家庭地位。而这时候改革开放开始了，人们的生活开始富裕了，富裕起来的农民争先恐后盖新房。狗子凭着学来的泥瓦工技术，挣上了钱。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实现又一个农村包围城市，城市也开始大发展，狗子抓住时机，成立一个建筑队，到城里去，承包大工程。

狗子不在家的日子，钟菊儿那戴着坏分子帽子的公爹居然恶习不改，骚扰自己的儿媳。

钟菊儿刚烈不堪忍受屈辱，拿着棍子追出来，直接跑到院子外面高喊，控诉其公公的恶行。

我的记忆里，这样的事情大概不止一次。每当钟菊儿愤怒地控诉时，后面跟一群孩子，其中也包括我，被一群孩子跟着，钟菊儿也仿佛一个孩子，她比孩子高不了多少。那时候不懂什么是扒灰，只是在乡村乏味的生活中难得的看热闹，这热闹包括谁家娶媳妇，谁家死人，谁家吵架……

等狗子挣了大钱回来，看到家里这个情景，可能是恼羞成怒，也可能无地自容，更有对钟菊儿的嫌弃。他心里可能有对父亲的嗔怪，但表现出来居然是提出和钟菊儿离婚，钟菊儿大概对这个家也恶心透顶，尽管狗子挣了大钱，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他。

听大人们说，他们离婚时，狗子请钟菊儿吃了顿饭，钟菊儿还给狗子买条裤子。这样不计前嫌甚至有点浪漫的离婚，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不多见。

离婚后的狗子很快找到一个漂亮的媳妇，为了避免发生之前那样不堪的事情，狗子在远离他爹院子的地方要了一片庄子，盖起村子里第一栋别墅，让媳妇儿住。这个媳妇很争气，很快生了一堆孩子，虽然那是计划生育已经开始，但对于他这种先富起来的人，计划生育政策是约束不了的，人家有钱，认罚就可以了。那时，狗子的事业也蒸蒸日上：成立了建筑总公司，下设很多分公司，资产没有人能说得清。后来，媳妇儿干脆带着孩子跟他去了城里，这样，狗子一家跟村里人打交道越来越少了，关于他们家的消息也原来越少了。

村里人都替钟菊儿惋惜，更有人感叹道：钟菊儿跟着狗子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现在日子好了，却被甩了，给别人腾出位置。

离婚后的钟菊儿不愿意离开生活多年的村子，她和我母亲关系好，我母亲也希望她不要走，原本想把她说给北头一个王老五，家里殷实，又是吃公家饭的，丧妻没有孩子，年龄大几岁。不曾想，钟菊儿对我母亲说：“嫂子，我想嫁给东头诚哥，你说合说合吧。”

东头阿诚也是弟兄仨，阿诚老大，父亲早年去世，寡母一人拉扯他们三兄弟，家里穷得叮当响。母亲大为惊异：“他家那么穷，你还没过够穷日子？”

可是钟菊儿态度坚决，母亲只好按照她的意愿当了一回媒婆。

阿诚年过三十，还是光棍儿一条，有人主动嫁给他，自然不会挑肥拣瘦。

钟菊儿和阿诚结婚的时候，村里人都去喝喜酒了。我至今都还记得，酒席上钟菊儿开心的笑容。

再婚后的钟菊儿，又焕发光彩，虽然不能生孩子，阿诚人老实巴交，对她是极好的。大概她是看上了阿城的实诚，不像狗子的那么花心。

后来我离开村子到外面读书，听说他们抱养了一个女儿，过继阿诚弟弟的一个儿子，也算儿女双全，过着平淡的日子。没有人问起她对那段婚姻的感受，她也从来不说，在大家都很羡慕地谈论狗子成为有钱人的时候，她也微笑着听听，你也看不出来仲菊儿的任何表情，仿佛那是个与她无关的人，从容恬淡，似乎有点逆来顺受，甚至在狗子很张扬地在村里最显眼的地方盖起第一座小楼的时候，她还去帮了工（农村有个习俗，谁家盖房大家都要去帮忙以示友好），并没有一丝的嫉恨，钟菊儿可能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爱，可是你实在不明白仲菊儿小小的身影里究竟能容纳多少爱！只是狗子并不能消受这样的爱情，也无法理解这样的牺牲，因为离婚后狗子没有理睬过她，在她最穷困的时候，也没有伸手帮忙，尽管他早就是百万富翁了。多少人为钟菊儿不平，可是钟菊儿却像没事一样，始终平淡地生活着……

如今，钟菊儿真的是老了，老得已经没有之前的样子了，母亲说她的日子依然很穷，阿城老了，还疾病缠身，女儿嫁人了，儿子勉强娶了个媳妇儿，和他们分开另立门户，也几乎帮不上他们什么。钟菊儿七十多岁还不得不种地养活自己和阿城。

母亲每年回村子，都回给她一些旧衣服，再买些东西去看看她。母亲总说：“那时她非要嫁给阿城，如果嫁给北头王老五，现在还用自己去干活吗？王老五的工资足够她花了。”

我不以为然，安慰母亲：“人之间是看缘分的，钟婶儿她可能压根就不喜欢王老五那个类型，你看她和阿城叔一辈子没吵过嘴，阿城叔对她那是说一不二的好啊。”

母亲点点头：“也是，人各有命。就是有点可怜她，这么老了，还要自己挠食儿吃。”母亲感叹道：“各人的生活都是自己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