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开过酒吧。
经营酒吧是夜晚的营生,不用严格按照时间表做事也许最让人心情舒畅的地方,不用理会旁人的脸色,想睡多久睡多久,起床后到附近溜达,瞎逛,等到夜幕降临,该睡的人们睡去了,舞动的精灵翩翩起舞时,我便回到我的工作岗位。
经营酒吧要记账,检查进货,仔细甄别酒的品种,调整价位于地段风格相近的类别,繁忙时段,自己也得钻进后厨调制鸡尾酒,烹制菜肴。黄金时段一过,整理打扫完毕后往往已是后半夜,为了缓解精神上的亢奋,还要聊聊天,小酌一番。如此一来,经常是毫无困意时,太阳的微光以不知不觉间浮于脸上了。
拉下闸门,手揣进裤袋,沿着小道慢慢踱步回家。沿途可以看到起的特早的上班族和清洁工人们单薄微弱的身影,在还未来得及熄灭的路灯映照下,那长长的影子仿佛还停留在昨夜。到家之后,趁着太阳还没有完全的露出脑袋,白昼的炎热还未能将我的身体烤熟之前,匆忙钻进被窝,蒙头大睡。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周遭飘来饭菜的香气。拉开窗帘,看到满街尽是下班归来的疲惫人群,有的打着电话,眉间紧缩;有的手中提着刚买的蔬菜,旁边紧跟着蹦蹦跳跳的小孩;有的提着公文包,仿佛那包的重量犹如千斤巨石,压得他的背脊微微前弓。看着眼前的情景,我突然觉得虽于白天睡了一觉,似乎当我醒来时并没有与这个世界错过什么,就像一天开始时我突然脱离了他们的生活,下午醒来时我又匆匆赶回他们的今天,在这个时间的缝隙里,我像个旁观者一般,并不拥有,也不失去。
某日,一朋友前来饮酒。此时已是深夜,店里客人不多。他坐在吧台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聊着,在微微潺流的音乐声中,我得知他要离开了。
八年前,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当地的一所名校,家境不好,读书似乎是唯一的出路——有别于精英和中产阶级的出路。毕业后,他留在了这里,进了一家规模很大的企业。从此,终日与会议项目相伴。忙得时候脚不沾地,和旁人说话时,手边两部和客户联系的手机也从没闲着。项目做了不少,外派海外也已有两年,这次突然说要离开,我错愕不已。我并无企业工作经历,看他失意的神情,此时的安慰只会是鸡对鸭讲,抓不住重点,收效甚微。于是只能陪他默默喝酒,唯一的慰藉也许只能是尽在不言中。
终于,他喝醉了。蹲在门口吐了一地。我过去把他扶起,他顺势跌坐在墙边,口中还在呓语,而我听不真切。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近,原来是学生们上课的时间到了。迎着微亮的朝阳,看着他们饱满红润的脸旁,一时抽不开神。城市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又有多少人还留在昨夜。
他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失了交集,便也没再联系。后来从朋友口中的得知,原来他被调离了公司总部,到旗下一家印刷厂做闲职。整日戴着一顶破工帽,穿着旧巴巴的工作服穿梭于印刷机轰鸣的声响之中。他努力读书,勤奋工作,与自己期盼的精英生活越来越近时,生活跟他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他所有的努力只因职场的“后宫”之斗便随着一纸调令而付诸东流。他寻寻觅觅的精英生活却结结实实被一群“精英”亲手埋葬。
一个城,接纳过多少人,又送别过多少人,唯一确定的,便是在这城市里每天上演的疯狂游戏还会前赴后继,迎来送往。无数个“他”在奔向“精英”的途中还是会被无数的“精英”踏于脚下,挥手送别。无需遗憾,这只是个游戏,在这个游戏中有人成功登顶,有人狼狈而归。那打包的行囊和迷乱的背影终将被更多的“精英”们视为懦弱的象征,进而被遗忘在写字楼的垃圾堆里。
我不知道这个城市给了他什么,是孤独,绝望还是其他的一些什么情愫,想必那晚他的落寞与无奈已经和一杯杯下肚的酒溶于血液,又排于尿液了吧。
黑夜被更深的黑夜所淹没。
在又一个昼夜交替的来临之际,一座城市的开端与结束在这短短几个小时间便可一览无余。关了店门,沿路回家途中,看着街道没有清理的垃圾,人们吐出的晦物,墙角遗留的便迹,在太阳升起后,这一切就会在清洁工们的扫帚下灰飞烟灭,仿佛从不曾存在,城市恢复了它骄傲自大的面庞,人们为了在这个地方有一亩三分睡觉之地,拼命挣扎,奔波,又在夜色掩护之下放弃了安稳的床榻,把拼命吸收的养分金钱以人们嫌弃厌恶的形式留存于阴暗的角落,似乎于此便不会被人窥见。只有昏暗的灯光,被烟熏的发黑的墙壁,一杯一杯下肚的莫吉托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看着墙角的污渍,没来由的想到米兰昆德拉在一本书中所说,没有哪个上帝会设计出一个必须便溺的生命,勇气是所有人钦佩的品质,但只有精英分子将懦弱责难为可耻。无依无靠之人深深知道,在某些情况下,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个懦夫。
在秋天的果园里,一颗红苹果落在草地上,在一堆牛粪旁边。牛粪亲切地、彬彬有礼的对苹果说:“早上好,苹果夫人,你还好吧?”
她没有理会,因为它觉得和牛粪说话有失身份。
“天气真好,你不觉得吗,苹果夫人?”
苹果默不作声。
“你会发现这的草地很迷人的,苹果夫人。”
还是不说话
这时,一个男人穿过果园,看见了这红苹果,于是弯腰捡了起来。当他咬开苹果的时候,牛粪脱口而出:“待会儿见,苹果夫人。”——约翰.伯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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