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红绿灯后,阿主把我放下来,“一定要跟着我哦,别走丢了,丢了我可不找你。”边放边叮嘱,叮嘱的话里藏着刀,像豆腐似的软刀。
我不屑地撇了他一眼,朝他嚷嚷“你走,你走,谁稀罕,你走丢了也别想我去找你。”
说归说,做归做。我一直跟在阿主后面,阿主也时时回头看我跟上来没。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不爱不恨。
一开始不知道阿主要去哪里,后来看他义反顾的朝前走,就知道他要去公园,那是个叫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地方,再走十分钟就能到。
一想起这个公园我心里就疼,因为那里有阿老的回忆。以前流浪生活的时候,我们经常在这个公园里活动。公园里有山有湖,有森林有树,还有一片一片的花海,附近的人们经常在这里健身锻炼,拥抱自然。
原来阿主也经常来这个公园,我并不知道。我们虽然经常在这里流浪,但没遇见过他。当然,公园里那么多人,哪能说遇见谁就能遇见。况且,那时候的我们离人都很远,人们往往认为流浪的东西充满了野性和不确定性。他们常常怀着戒备心里,或者只是远远地看着,要不就把我们赶走,远离他们的生活。
但是我喜欢这个公园,喜欢公园里的人们,也喜欢在公园里的生活,因为曾经在那里遇见过阿老。
在公园里流浪的那段日子,我们每天早上都有吃的。每天都有一位老太太,看上去有70多岁,花白的头发,慈祥的笑脸,她会带着一大兜面包、馒头或花卷专门来投喂我们。我们叫她阿老。
那时我妈妈还在,她带着我,在半山腰森林大树最密集的地方,人们最少去的地方临时安顿下来。这地方有山有水,是生活的好地方,只是吃的不多,都是游客或健身锻炼的人们,餐馆不多,我们常常饱一顿饥一顿,没个正点。
但即便这样,我仍然喜欢这个地方,安静,没有那么嘈杂。喜欢清静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梳理自己的心灵,喜欢热闹的时候,只需要在大路上走,就能遇见很多人。
但是我们时常挨饿,有次我们饿的真的不行不行的,我们趴在人们必经的路旁,我们不管不顾,心想,要么把我们带走,要么把我们打死,太饿,日子过不下去。
走这条路的人不多,因为太偏僻,怕有危险。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还有大人带着孩子,但都无视我们的存在。
后来快到中午的时候,阿老来了。当时太阳正当头,照得我们浑身温暖,但肚子是真饿。那时阿老一个人,虽然年纪已高,但是身体健康,四肢灵敏,矫健的步伐胜过年轻人。她本来走的很快,但是远远地看见躺着的我们,便放慢脚步。我想她最初的想法是害怕,害怕我们会攻击她。只是后来,她越靠近我们,越坚定我们是安全的。她随手把肩上的背包取下来,从包里拿出一大袋面包,蹲下来,把面包递给我们吃。
一看见有面包,我和妈妈一下从地上蹦哒起来,把阿老吓一跳,她也站了起来。妈妈用腿儿扒拉一块面包给我后,没出息的狼吞虎咽吃了起来。我们三口两口就抢着把那一大袋面包瞬间吃完。吃完后砸吧着嘴,看着阿老,不停的摇着尾巴。一是感谢她,二是希望她还能再给我们一点儿。
看到我们的吃相,阿老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们说“你们这俩小可爱,吃没吃相,看看自己为了一口吃的像个什么样子。也难怪,可能是太饿,以后你们每天在这里等着我,我给你们带吃的过来。”说完,阿老把包翻了个底朝天给我们看,意思说今天带少了,没有了。但我当时想,可能她前面喂猫了,公园里还有很多流浪猫,看上去比我们可爱也更讨人喜欢。往往那些阿猫们都被投喂到撑的不行,但是我们觉得饿的慌。
吃完阿老的面包后,虽然感觉还能吃下去不少,但妈妈说,“我们一天不能就吃这一顿饭,走,这下有点儿劲,我带你找吃的去。”妈妈带我下山,去餐馆旁边找了很多吃的。那天的日子感觉特别幸福,晚上睡觉做的都是美梦,睡着又笑醒。
第2天,阿老真的如约而至,这让我和妈妈感到特别的惊喜和意外。本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想我们遇见好人了,往后余生该会很幸福吧。
那天阿老带了牛肉,红烧的,还有芥蓝,胡萝卜,米饭和馒头。特别丰盛,丰盛得像庆功宴。每一个种类阿老都用袋子单独装着,摆在地上的时候,也差点快四菜一汤。
摆完后,阿老坐在旁边看着我们吃。我突然感觉很羞涩,在阿老面前,我们不像前一天早上吃得那么如饥似渴,没有吃相。我们坐在地上,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仔细地嚼着,充分享受着咀嚼的快感和食物带给我们的美味,那是人间的味道。因为吃的慢,所以吃的特别干净。妈妈一直以来是不允许我浪费一点一滴食物,她对食物充满了敬仰,因为食物能让我们更好地活着。
吃完后我不要脸地打了个饱嗝,妈妈瞪了我一眼,阿老忍不住笑了,一定是看我们吃的那么干净,那笑容是满足的。
妈妈把塑料袋子都收起来,把其它的空袋子都装在一个袋子里。阿老拿着那些袋子站起来,和我们挥手告别。
妈妈一看阿老要走,便跟在阿老后面走,我看妈妈跟着我也跟着,不知道是送阿老还是要跟阿老走。走了十几步,看见垃圾桶,阿老把塑料袋放进去,回头看着妈妈和我,再次挥手告别。
妈妈停下来,不再跟着。我也停下来,停在妈妈身边。我们站在那里,目送阿老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最后消失在视线里。我看妈妈的眼里满是依恋和不舍,但却不能任由那种情感恣意生长。因为阿老两次挥手说再见,我们就只能停下,即便心里再不舍得,也要面对到来的离别。
后来的每天早上,我和妈妈都早早起来,站在原地迎接阿老的到来。往往是刚闻到阿老的味道,还没看见阿老的身影,妈妈就迈着欢快的小步子,顺着阿老来的方向跑过去迎接她。阿老也喜欢妈妈过去接她,不停的抚摸着妈妈的头发,欢天喜地一起往前走。
我不掺和她俩的亲密举动,我是个男子,男子很少感情外露,就算心里爱的深沉,表面上也都一笑而过,甚至表现出无动于衷和冷漠。
从那以后的两三个月里,阿老没有食言,每天早上都来,风雨无阻。带着馒头,花卷,米饭,有时候还有骨头、菜和包子。偶尔有几次我们吃的时候,阿老也坐在旁边吃。她吃的面包、牛奶和鸡蛋。
也是从那以后,每次吃完早饭,我都把塑料袋收起来,让阿老把空牛奶盒也放在里面,我用嘴叼着袋子,放到前面的垃圾箱里后,回来再陪阿老和妈妈。
很多时候我们三个就那样坐着,阿老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妈妈坐在阿老身边,我坐在妈妈的身边。我们并没有占用旁边的道路,而是在道路旁边的草地上用餐,他们说这是露营野餐。
我们就那样坐着,最少半个小时,到后来阿老坐的时间越来越长,可能有一个小时。我们坐在那里看天上的白云和蓝天,听树上的鸟儿喳喳叫,看地上的草,身边的花,享受静谧宁静和亲近的气息,享受大自然给予的一切。有时候我起来走走,她俩就一直坐着。妈妈把胳膊搭在阿老的腿上,脸上微笑着。阿老用手抚着妈妈的背,有时候也摸摸我的头,脸上满是慈爱。
道路上偶尔有人经过,都侧脸看看我们仨,可能以为是一家子,莫非前世真的是一家子,有时候我也这么想。
天气慢慢变得凉了起来,刚认识阿老的时候是十月,两三个月过去,天气越来越寒冷,天空飘起了雪花。我们一开始还在山上住,后来下雪后在半山腰发现了间空置房,妈妈采集了很多落叶,把地上垫的厚厚的,这样睡上去多少有点温暖。
从半山腰到我们和阿老汇合的地方比以前远了一点,但这都不是问题,我们担心下雪后路上太滑,害怕阿老走路不安全,毕竟那条路坡度很陡,对于老年人来说那是一条不能走的路,特别是在有雪的天气里。
刚下雪的第一天,那天雪下的很大,路面很滑。树上的白雪把枝条已压弯,地上的积雪足有5厘米厚。我和妈妈还是早早的醒来,屋里比较寒冷,身上没有温度,缺少食物。那天妈妈不想去迎接阿老,妈妈想如果不去迎接她,阿老就以为我们搬家了,走了,阿老碰钉子后就不会再来,也就不用担心她走在积雪的路上不安全。
眼看着时间分分秒秒流走,妈妈在屋里来回踱步,马上就快到和阿老见面的时间,去还是不去,妈妈一时难以做决定。
最后我说,要不我去看看,或许这么大的雪,阿老也就不来了。说完我冲出屋子快速奔向老地方,不一会儿就远远地看到了阿老的身影。我赶紧折回去喊妈妈,当我和妈妈快速向阿老跑过去的时候,阿老行走得异常艰难,步履蹒跚。她穿着红色羽绒服,戴着红色帽子和白色围巾,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笑容。
阿老那天特地带了一块蓝色的布,那该是桌布吧,她把布铺在雪地上,然后居然从包里掏出两个大碗,那种纯白色的瓷碗,碗边有青花瓷条纹装饰,看上去很复古,很漂亮,也很有文化。她把食物拿出来,里面有排骨,有鸡蛋,有米饭,还有青菜,依次分装在碗里,一个给我,一个给我妈妈。
我看见妈妈边吃边流泪,我不知道这两个碗触动了她的哪根神经或者是什么深刻的记忆。吃完后,妈妈围着阿老,不停的摇着尾巴。阿老温柔地轻轻抱了下我妈,摸摸妈妈的头,她一定也看见了妈妈眼里的泪光,在安慰着她。我站在边上安静地看着她俩,很感谢阿老,也很心疼妈妈。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妈妈流泪,哪怕生病的疼痛,哪怕生活的艰苦,哪怕饿到奄奄一息,都不曾见她软弱过。可是今天看到两个碗,她却流泪了。
其实情感的世界都是一样的,有时候直击人心的可能是一句温情的话,一个爱护的动作,一段令人肝肠寸断的回忆,和那个被平等对待及尊重的瞬间。
那天吃完后,我们没有立即收拾,阿老把碗和桌布留给了我们。许是累了,那天我们刚吃完,阿老就要走。和很多个以前的早晨一样,她和我们挥手告别,只不过那天早上因为雪显得稍微晚了一些。
我们也和以前一样,刚想跟过去走在阿老身后送送她,突然她脚下一滑,没踩稳,整个人伴随着惊叫声一下子从坡道上飞速地滑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妈妈就跟着一个虎冲冲了下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阿佬的前面,使出了全身力气顶住了不断跌滑的阿老。但落下的速度太快,重量太重,最终她俩都跌倒在路边,阿老压在妈妈身上。
我心急如焚,快速跑过去一看,她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汪汪的喊我妈妈,她没有一声回应。我用胳膊焦急的扒扒阿老,她也没有一点动静。得赶紧去求助,我飞快地跑到公园大路上,那里人多,只要我不停的喊叫,肯定就有人会来。我在大路上使劲叫喊,只是下雪,路上的人本就不多,路过的人没谁停留。我焦急的来来回回走,不停的喊叫,心里担心阿老会死掉,妈妈得不到救治,越想越伤心,没有人关注就更伤心,想着想着眼泪就不自觉地往下流。
我哽咽了,喊不出来。我站在路中间,留着眼泪,无助的看着身边过往的人们。正当我快绝望时,一位瘦高男子指着我对他身边漂亮的女孩说“这狗狗好像在哭。”女孩迟疑地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的双眼。我那不争气的眼睛啊,此刻更是泪如泉涌,我朝他们呜咽着,一边往后退一边控制不住地呜咽着。“它好像真的在哭,会不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女孩儿一边说着一边跟了上来,那个男子也跟了过来。我一边退他们一边跟着,后来我开始迈开大步往前走,一边不停地向他们摇尾巴表示友好和感激。
一会儿功夫,我就把他们引到了阿老和妈妈出事的地点,然后便抑制不住的叫喊,喊妈妈。妈妈睁开了眼,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她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她要站给阿老看,让她放心。
此时,阿老自己坐了起来,女孩和男子赶紧蹲下,把阿老扶起,轻轻拍掉她身上的雪。“你没事吧?摔到哪儿没有。”女孩问。“我没事儿,放心,幸亏狗狗缓冲了一下,要不然腿都会摔断。”阿老说,脸上满是疲惫。“那你家人电话是多少?我打给他们,让他们过来接你吧,或者要不然现在送你去医院?”男子担心地说。“谢谢你们,不用去医院。我没有家人,就一个人,唯一的孙女在国外。没关系,我能走。”阿老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打算自己一个人回去。“那我们陪你一起回去吧,反正我们也没事儿。”“那好吧。”
阿老习惯地挥挥手和我们告别,我和妈妈一起走过去,我们用脸在她衣服上蹭,舍不得离开,心里莫名地有种预感,这一别可能很难再相见。阿老用手摸摸妈妈的头说,“谢谢你救我。”又摸摸我的头,“好好照顾你妈妈,她一定是摔伤了。”阿老眼里有东西滚落下来,滴滴嗒嗒掉在我头上。但是她把脸转了过去,没人能看得见。
“他俩不一起走吗?”女孩问阿老。“不走,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他们属于自然界。”说完,阿老转过身,在女孩和男子的搀扶下一步一走远,直到阿老衣服那一抹红完全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爱她,就给她全部的自由。爱她,就奋不顾身的成全。
这个冬天多么漫长,漫长到要用一生去忘记。这个冬天又是如此短暂,短暂到我们刚刚相见,却又要分离。
看着他们走远,妈妈一下跌坐在雪地上,轻声呻吟。我不知道妈妈摔着哪儿了,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把她搀扶到屋子里去休息。我站在她身边,让她扶着我站起来,我相信她是最坚强的。妈妈扶着我,我们慢慢向半山腰的家里走去,这段路一定是有生以来最艰难的。好在早上那顿饭吃的特别有仪式感,那两个青花瓷的白碗,那个蓝色的桌布,穿红羽绒服的阿老,那大地上的皑皑白雪……一切都像是虚幻,但确实又刚经历……
扶着妈妈,那一段满是积雪的上坡路走了很久很久才到家。一进屋妈妈就躺下来,说不出哪儿不舒服,只是感觉头昏脑胀,浑身难受。服侍她躺下后,我出门把那两个青花瓷白碗和蓝色桌布拿了回来。无论如何,是种念想。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我一个人在老地方等阿老,等了一上午,她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我依然在那里等她,等到雪全部融化,等到泪全部风干,她还是没再来。
阿老不会来了,不知道她是否还健康着,我们会永远想念阿老。
从第八天起,我和妈妈决定不再等,因为这期间,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们必须搬家,到人们房前屋后去生活,这样容易找到吃的,不至于挨饿。
第九天的时候,我们顺利找到离公园不远的一个部队小区里废弃的一间房,晚上住在那里,没人打扰。
说是搬家,其实也没什么家当,除了那两个白碗和桌布,然后就是把我们自己搬过去。
搬过去的那天,阳光特别灿烂,躺在太阳下,妈妈告诉我她那天为何看见阿老拿出白瓷碗盛饭后会落泪。听完后我惊叹于原来妈妈的人生如此精彩和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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