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话：山魈复仇，无中生水（下）
那身影朦朦胧胧罩在雾色里，影子被天光拉的奇长，在静谧的夜里显得畸形而又不真实，此时此刻，正缓缓地向后门移去。
“那是谁？”严隽嘀咕。
“我跟去看看。”夏侯之素道。
“不行，要去也得我去！我不能让你有危险！”严隽说着就要起身。
夏侯之素飞速打量了他一眼，道：“我的身形比你瘦弱一些，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不容易被发现。”
严隽还是僵持着，夏侯之素无奈道：“你是信不过我的轻功还是信不过我的剑术？”
我都信不过！严隽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看着夏侯之素的坚决，他就知道多说也是无用。
夏侯之素想了想又对严隽道：“我怕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所以你留守在这里，未必比我安全，你一定要小心！”她眼看着那身影从门口挤了出去，也不再多言，悄悄跟了上去。
一路影影绰绰，夏侯之素不近不远跟着那身影，进了后山的山林。此时远离了烟火气息，山林里更加寂静和黑暗，山石草木勾勒出一个个诡谲的形状和阴影，平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在冬季的山林里跟踪并不容易，因为地上的枯枝草叶实在太多，稍不注意就会发出声响，夏侯之素轻盈一跃，跳到一棵树杈上，树杈纹丝未动，她伏在树上看着那身影往前行去，辨认了一会儿，夏侯之素惊愕地发现，那个身影居然是粟香！
不知道为何，粟香的行动非常迟缓，夏侯之素跟着她，一路来到河边，只见粟香很费力地蹲下来，拿出一个凿子把冻冰的河面凿出一个窟窿，然后她一只手伸进了已经冻冰的河里。粟香向下探着身子，似乎是在冰窟窿底下捞取什么，不多时，就见好几只活蹦乱跳的青灰色大虾被她捞了出来。下一个瞬间，夏侯之素目瞪口呆地看着粟香突然张大了嘴，把那几只生虾吞了进去开始咀嚼！那几只大虾有的虾头露在外面，有的虾尾露在外面，因为吃不住疼痛，正挣扎的厉害，自粟香嘴边，就有青色的虾汁流了出来，顺着她的下颌流到她的衣服领子里，而粟香却浑然不觉，吃的十分美味。
夏侯之素只觉得嗓子发紧、胃里抽搐，这时山风一过，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不小心碰到了一枝横出来的树杈，在她衣服上划出轻微的摩擦声。
粟香极度警觉，很显然已经听到了这个声音，她呆立在原地不过须臾，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遁入山林，等夏侯之素跳到地面，追到河边时，粟香已经不见了踪影，地上却留下了一小滩血迹。整个山林里，安静地似乎只能听见夏侯之素的心跳声。
“怎么样？发现了什么？”夏侯之素蹙着眉回到陈文昌住处的时候，严隽迫切地问道。
夏侯之素把自己所见原原本本讲给严隽听，严隽一脸讶异：“这姑娘还真是重口味，大冬夜在野地里吃切鲙，不胃寒吗？”
夏侯之素觉得，昨晚那种有些苗头的感觉又上来了，但是似乎还差了些什么，她蹙着眉，竭力想要抓住那细若游丝的灵感。
清早用过早饭，夏侯之素三人正在廊子下晒太阳，说着昨晚的事情。陈大年家里养了一只大黑狗，夏侯之素很喜欢，这几日跟它混得很熟，正逗了它玩，突然那狗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围着院子又闻又嗅，神情专注。
“那狗怎么了？”叶微澜纳闷。
过了一会儿，只见那大黑狗奔着院子偏西角的草丛去了，在那里又是吠叫又是蹦跳。“黑子？怎么了？回来！”夏侯之素有些不解，她喊着狗的名字，狗没理她。
夏侯之素观察着突然反常的狗，意识到了什么：“那草丛底下有东西！”
“我过去看看。”严隽轻缓地走过去，草丛并没有什么异常，严隽看到正好旁边放着几把栽花养草的工具，他就拿起一把铲子就往下挖去，随着他越挖越深，那大黑狗开始不安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哼哼唧唧，到后来就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惊恐地盯着它的前面不远处。
地面上已经挖出一个大坑，突然之间，光线颜色一变，那本来只是泥土的坑里就多了一样东西。
“你们快来看！”严隽招呼道。
三人凑上前，惊愕地发现，那样东西其实是个动物，烂成一团的样子隐约可见蓝红相间的被毛、极度扭曲的人脸、长可叮人的獠牙……“是前晚那只妖猴？！”夏侯之素惊讶。
严隽没答话，他找来个木棍把那妖猴提上来，夏侯之素立即发现，这只妖猴并不是昨晚那只，因为体型上大了很多，而且也已经开始腐烂了，正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这应天府是遭了猴灾吗，左一只右一只的……”叶微澜脸色又是一白。
白天里，这妖猴比夜晚看的能更加清楚，夏侯之素打量了一阵，突然眼前一亮，对他们道：“这不是猴子，这是山魈。你们看这骨骼的接口，不是因为腐烂的缘故，而是的确只长了一只脚。”
“山魈？”叶微澜神色迷茫。
严隽恍然大悟接口道：“山魈，也叫山臊，是山林中一种独足、人脸猴身的鬼怪。相传能说人话，而且会变化样貌，特别喜欢吃虾蟹。”
就在这时，两个小丫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个面带不快，向另一个抱怨道：“给公子洗衣服的事情不该由粟香去做么！她刚来了一个月不到，这下子又病倒了，真是会享清福！”另一个小丫头附和着，她们二人嘀咕着走远了。
“等一等！”夏侯之素也不知道为何，她叫住了那两个小丫头。
也许是她着男装的样子很英气，她浑然未觉，但刚才那个抱怨的小丫头已经涨红了小脸儿。
“你刚才说，粟香病了？是什么病？”
“嗐，她说连日冬雪，腿疼的厉害，下不了床了。”那小丫头见夏侯之素问起粟香，脸上有些不快。
山魈的特性、那晚打斗之时那一剑、昨晚的粟香……夏侯之素倒吸一口冷气，她立即转身，往下人所居的偏房而去。几乎与此同时，严隽也跟了上去。
“哎，哎，你俩怎么回事……”叶微澜大惑不解。
“八师兄，找人来帮忙！守住这个院落！”
哗啦一声，夏侯之素推开了下人的房间，果然，粟香正穿戴整齐坐在床上，见她进来，吓了一跳。
夏侯之素抽抽鼻子，心头最后一点连不上的片段也在此刻突然明朗起来：那晚她与那山魈打斗之时，就曾闻到过这种香气，这香气正是属于粟香的。
夏侯之素再不犹豫，冲上前去，就要掀开粟香的裙子。没想到，粟香反应极快，倏地一下居然窜到了房梁之上，夏侯之素也轻盈一跃，跳上房梁，与此同时抽出了她的莫邪剑，冲着粟香劈头盖脸就是狠决的一剑。那粟香身影极为灵活，一个旋身躲开了莫邪剑的剑锋，倒挂在房梁上，一张秀口瞬时变成一张血盆大口，就咬向夏侯之素。
夏侯之素毫不慌张，跳开的同时用莫邪剑在粟香手上就是一划，粟香吃不住痛，从房梁上掉落下去，被严隽以极快的身形踩在了脚下。
夏侯之素跳下房梁，不由分说掀开了她的裙子，果然，那裙子之下哪里是什么纤纤玉腿，而是一只长满了蓝红色毛发的兽足，且伤口已经皮开肉绽，正是被夏侯之素刺中所致。突然粟香的身体猛然一阵扭动，人形渐渐化开，露出山魈原形的模样，紧接着它猛地一挣，脱出了严隽的控制。
就在这时，院外一阵嘈杂，那山魈已经飞奔出屋，却听见它在屋外一声惨叫，伴随着的还有利箭破空之声。
“坏了！”严隽反应极快，冲了出去，他飞身灵巧闪过几只箭羽，想要阻止屋外的人放箭，但是为时已晚。那只山魈已经中了数箭，箭刺穿了它的身体，它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夏侯之素奔出屋子，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愤怒：“八师兄，我让你找人帮忙，不是让你找人灭口！”
叶微澜还未答话，已经有指挥放箭的小厮走上前来，辨认了一下就惊奇道：“咦，这只猴子不是上次公子猎杀的那只猴子的小崽吗？”
“什么？你仔细说说当时的情形。”夏侯之素追问。
那小厮挠挠头，回忆道：“大概一个月前吧，就是公子犯了这怪病之前，我们陪着公子去打猎，在山上，遇见了一大一小两只这样的猴子，这猴子样貌如此奇特，于是我们穷追猛打了一段路程。公子我跟你说，这猴子鬼着呢，那大的居然会跟人玩心眼，要不是它跟我们玩调虎离山，这小的，上次也落网了！”
夏侯之素面容有些凝重，她横了那小厮一眼，那小厮立时一怔，竟被吓住了。夏侯之素道：“我再问你，那大的，你们带回来如何处理了？可是院子里埋的那一只？”
那小厮忙道：“我们公子本来想驯服了那猴子，结果那猴子难驯的很，还咬了我家公子一口，公子一怒之下就叫人把那猴子乱棍打死然后随便埋了……”
夏侯之素闭了闭眼，严隽知她心中所想，宽慰道：“只是一只山魈，死了就死了罢，你不要介怀。”
夏侯之素声音沉沉：“这山魈为了救自己的幼子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可见动物之爱不比人低等。而万物平等，我们虽贵为万灵之长，也不该生杀予夺其他生灵。”
严隽表面上平静无波，但眼里深藏了一抹欣赏，他对夏侯之素道：“南北真知灼见，的确，我看这陈文昌被山魈复仇也是活该。”
“这可不行啊！陈文昌不能死，那秘色瓷……”叶微澜着急道。
这时，陈大年已经闻讯而来，他及至众人近前，拉住夏侯之素又是一通赞叹：“你真是身手了得、智慧了得！这下子，终于抓住了暗害我儿的畜生啊！今晚我要在应天府最好的酒肆给你们摆庆功宴，到时候这酒啊，肉啊管够……哦哦对，酒足饭饱后我们还可以去花楼……”
叶微澜打断了陈大年的话，道：“陈掌柜，有关秘色瓷……”
陈大年像突然惊醒一般，他转转眼珠，露出了几分商人特有的鸡贼，道：“叶公子，你看，虽然这罪魁祸首山魈是抓住了，但是我儿子的病情却未有起色……按照我们的约定，只有我儿的怪病医好了，那秘色瓷才能给你们。”
“你……”陈大年的话说的滴水不漏，叶微澜竟无法反驳，他求助地看向夏侯之素。
夏侯之素无奈地看着八师兄，沉默了好久，还是不想说话。严隽见气氛有些僵持，打圆场道：“放心吧，陈文昌虽然伤得严重，但死不了。这山魈已经死了，用它的胆熬煮出汁液涂抹在伤口上，再把胆吃掉，不多日便能痊愈。”
“好，快，赶紧着，按照严公子的话去做，然后给公子用上。”陈大年这才满脸堆笑，吩咐下人。
当下人把煮好的山魈胆给陈文昌服用以后，第二日，陈文昌已经能看清东西，等到山魈胆所熬出的汁液快要用尽时，他脊背上长出的被毛就出现了脱落之势，而那些新伤口上的被毛已经消退的无影无踪。陈文昌整个人除了虚弱一些，基本已经和常人无别。
陈大年看见自己的儿子大病初愈，自然喜不自胜，但是他唯利是图的商人本性却开始暴露出来，这个时候他有些舍不得那家传之宝了。这日，他请夏侯之素三人在大厅喝茶，同时请来陪茶的茶客居然是应天府府尹。陈大年清清嗓子开口道：“呵呵，应天府府尹王大人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儿的干爹，他听说我儿的病被三位医好了，就来跟三位打打招呼，认识认识。”
“他这唱的是哪一出？请了个官儿来，想要给你们下马威逼你们放弃秘色瓷？”严隽似笑非笑看着眼前这一出儿。
夏侯之素冷笑一声，没吭声。
陈大年继续道：“三位是我儿的救命恩人，我在各地都有宅院府邸，金银珠宝也是数不胜数，三位看上什么尽管开口，这些都可以做为谢礼！”
叶微澜急道：“我们想要什么，陈掌柜你不知道吗？”
陈大年负手而立，干脆耍起无赖：“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你们若硬要这秘色瓷岂不是太缺乏君子风度了？”
“是你背信弃义，怎么反咬我们一口？”叶微澜有些恼怒。
“请王大人和陈掌柜借一步说话。”夏侯之素实在看不下去，站起身来。
应天府府尹和陈大年懒洋洋地跟夏侯之素来到大厅之外，等夏侯之素从身上抽出一块黑曜石的腰牌来，他们惊奇地瞪大了双眼。那黑曜石的腰牌，分正反两面，反面是“拾遗处九使”几个字，正面是“枢密院”几个字。夏侯之素淡淡道：“听说陈掌柜并不识得我们枢密院拾遗处，我想王大人你，应该还不至于这么孤陋寡闻吧？”
应天府府尹在瞬间抖如筛糠，他颤声道：“不知……不知竟是夏侯大人大驾光临，我们造次了……”说着，拼命拽陈大年的衣角，陈大年瞬间僵住。
夏侯之素不屑地看看他，又瞥了陈大年一眼，继续慢条斯理道：“陈掌柜，不如让王大人告诉告诉你，欺瞒调戏枢密院官员该是个什么罪过？”
陈大年嗫嚅了好久，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应天府尹在一旁则是急白了脸。夏侯之素恍若未见，轻轻道：“王大人，陈掌柜，我们此次是秘密办差，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后面的话，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知道，知道！”陈大年擦擦汗，就赶忙匆匆告退去了书房。不多时，他折返回大厅，手里恭敬而小心地捧了一只金丝楠木的锦盒，打开锦盒，只见里面是一只五瓣葵口的瓷碟，那瓷碟平折沿，器身斜腹，器底为凹底，整个瓷碟施以光釉，那釉色青中带绿，绿中微蓝，在阳光流转下来还反射着晶莹而明快的光泽。最令人惊叹的是，巧妙的凹形器底，在光线的照射下，碟内底部明澈清亮、玲珑剔透，竟好似盛着一泓清水。
“我问了好多古物同好，才知道这叫‘无中生水’，是秘色瓷器的独特之处。”陈大年涨红了一张大脸，仍然有些惊魂未定。
“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秘色瓷果然名不虚传。”严隽轻叹。
夏侯之素只是淡淡瞥了那秘色瓷一眼，瓷器绝对是好瓷器，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倘若平时她必定要因为自己拾遗到这样一件瓷器而欢呼雀跃，但现在只要想到陈文昌的做法和那两只山魈的下场，以及陈大年这副嘴脸，她就免不了有些意兴阑珊，于是只是指着叶微澜道：“救了你儿子的真正功臣是我八师兄，这秘色瓷你还是交给他吧。”陈大年丝毫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奉上那锦盒。
众人在一种极度尴尬又好笑的气氛下用过午饭，趁着冬日阳光晴好，夏侯之素三人决定出发回汴京。
“夏公子请留步！老夫有一事相求！”夏侯之素回过头，只见应天府府尹正站在她身后对她拱手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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