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周国平,《尼采读本》,作家出版社,2012
动物无法思考生命的意义
由于动物为活着而受苦,且不拥有反抗这痛苦和形而上地理解其生存的能力,天性深刻的人们总是对它们心怀同情;看到无谓受苦的现象,这的确有最深刻的理由令人愤怒。所以,在世界不止一个地方都有人猜测,是罪人的灵魂投胎到这些动物的身体里了,因此,这乍看上去令人愤怒的无谓的受苦,面对永恒的公正,作为惩罚和赎罪,便在真正的意义上得到了解脱。诚然,这样作为动物在饥饿和欲望的支配下生活,毫无头脑地度过一生,这是严重的惩罚,再也想象不出有比猛兽更悲惨的命运了,它受最尖锐的欲望驱赶,穿行于荒漠,很少得到满足,即使满足了,也因与其他野兽的殊死搏斗,或因令人厌恶的贪婪和餍足,满足变成了痛苦。这样盲目而愚昧地执著于生命,没有更高的报偿,对于受罚的事实和原因全然不知,反而疯狂愚蠢地把这种惩罚当作幸福来贪求一做动物就是这个意思;而如果说整个自然以人为归宿,那么它是想让我们明白:为了使它从动物生活的阻咒中解脱出来,人是必需的;存在在人身上树起了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生命不再是无意义的,而是显现在自身的形而上的意义中了。我们该好好相一下,动物止于何处,人始于何处!自然仅仅关注这个意义上的人↓只要二个人在生命中唯求幸福,他就尚未超越动物的眼界,区别仅在于他是更加有意识地追求动物在盲目的冲动中追求的东西罢了。
可是,综观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我们大家都是如此:我们往往并未摆脱动物性,我们仍是好像无谓地受着苦的动物。
人意识到了自己独有的能力
然而,有这样一个时刻,我们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云开雾散,我们发现,我们连同整个自然是怎样迫切地走向人,宛如走向某种高于我们的东西。在这突然的光明中,我们颤栗着环顾周围和身后:这里迅跑着高雅的猛兽,而我们正置身于它们之中。 这些活动于广阔的大地荒漠上的人无比灵巧,他们建立城市和国家,他们发动战争 ,他们无休止地聚集和分离,他们彼此竞争和模仿, 他们互相欺诈和蹂躏,他们在痛苦时哀号,他们在胜利时欢呼--这一切都是动物性的延续:人仿佛有意要退化 ,隐瞒其形而上的禀赋, 甚至仿佛自然在如此长久地渴求和创造人之后, 现在在他面前畏缩了,宁愿重返本能的无意识状态。 啊,它需要认识,却又害怕它原本所必需的认识;火光闪烁不宁, 宛如畏惧它自己,在抓住自然归根到底因之才需要认识的那个东西之前, 先已烧着了成千的事物。在某些时候,我们大家都明白, 我们生活中那些最流行的机构之所以被建立,如何只是为了逃避我们真正的任务, 我们如何喜欢把我们的脑袋藏进随便什么地方,仿佛在那里我们的长着一百只眼睛的良心就看不见我们了,我们如何迫不及待地把我们的心献给国家、赚钱、 交际或科学,只是为了不必再拥有它,我们如何热心地不假思索地沉湎于繁重的日常事务,超出了生活似乎需要的程度, 因为不思考确乎成了我们更大的需要 。 匆忙是普遍的,因为每个人都在逃避他的自我, 躲躲闪闪地隐匿这种匆忙也是普遍的,因为每个人都想装成心满意足的样子, 向眼光锐利的观者隐瞒他的可怜相,人们普遍需要新的语词的闹铃,系上了这些闹铃, 生活好像就有了一种节日般的热闹气氛。每个人都熟悉一种特别的情境:当不愉快的回忆突然浮上心头时, 我们会藉强烈的表情和声音将之逐出意识。可是, 日常生活中的表情和声音表明,我们大家始终处在这样的情境中 ,在逃避着回忆和内心生活。如此经常地扰乱我们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什么蚊蝇令我们不得安眠?它幽灵似的在我们身旁游荡, 在生活的每时每刻都试图对我们有所叮嘱,但我们不愿听这幽灵的声音。当我们安静独处时, 我们就害怕耳边会响起喃喃的低语,因此我们憎恨安静, 要用交际来麻痹自己。
我们知道这切,而且如上所述,有时我们还异常震惊于所有这令人眩晕的焦虑和匆忙,我们生命的这整个梦魇状态 ,仿佛是在觉醒的前夕,而愈是临近觉醒,梦境就愈激荡不安。但是, 我们同时也感到,我们是太衰弱了,难以承受那个深刻反省的时刻,我们不是整个自然为了自救而寻求的那种人。毋宁说,我们只是偶尔把头露出水面, 看见了我们深溺在怎样的水流中。而且,连这稍纵即逝的上浮和觉醒, 我们也并非靠自己的力量做到的,我们必须被举起 —— 谁是那举起我们的力量呢?
回答意义,举起人类
是那些真诚的人,那些不复是动物的人,即哲学家艺术家和圣人;当他们出现时,通过他们的出现, 从不跳跃的自然完成了它唯一的一次跳跃,并且是一次快乐的跳跃, 因为它第一回感到自己到达了目的地,亦即这样一个地方,它在这里发现,它无须再想着目标, 它已经把生命和生成的游戏玩得尽善尽美。它在这一认识中得以神化, 它的面庞上笼罩着被称作“美”的温柔的黄昏倦态。 此刻它以这神化的表情所表达的,正是对于存在的伟大解释; 而终有一死者所能怀抱的最高愿望便是屏息凝神地倾听这个解释。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第五节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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