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里

地铁滑出隧道，滑进了大山的怀抱。早晨金黄的阳光附着在青绿的山峦上。一个青年坐在车厢里。车窗外，群山屹立。一小块碧蓝的天空藏在山峰后面，云没有踪迹。几束光透过玻璃，斜斜地照射下来，无数微小的浮尘在里面飘荡。阳光落到他对面空无一人的绿色座椅和浅褐色地板上，烫出些不规则的光块。那些光块边缘平整，明暗分明。他没来得及触摸那些光束，轰隆隆的列车又滑进了隧道。没有重量的冷白灯光重新占据车厢。窗变回漆黑，成为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脸，泪水在上面流淌。

列车已驶出郊区，即将到达终点，他却不知道他的终点在哪里。

他在市区的地铁站上车时，车站内拥满了人。当头顶的广播宣告列车即将到站，等车的人们汇聚到一起，向前涌动。列车缓缓停下，车门展开，下车的人倾泻而出，漫流开去。上车的人下车的人撞到一起，推攘、拥挤。黑压压的人头，像蚁群，又像洪水。在这混沌的洪流之中，每一滴水也有自己的混沌，每一滴水有都有自己的来路和去处。里面有医生、工人、教师、学生……有儿子、父亲、丈夫、女儿、妻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肩上驮着不同的责任。里面有追逐梦想的青年人、有心怀家庭的中年人、有被人潮裹挟着不知道要去哪里的人、有被命运磨碎了的人……有踌躇满志，便有心灰意冷；有满心欢喜，也有郁郁寡欢。有人去重逢，有人赶赴离别；有人正年轻，有人在衰老；有人去见证新生，有人已窥见死亡的阴影。

列车加速向前，时光流过人们的头发和鬓角，流过庸常的生活。小小的车厢里，承载着无数微小的命运，犹如光中浮尘，漂泊、流浪。没有什么能让生活停下来。每个人的背后都是一片未知的混沌，没有谁能驶达。

列车在站台短暂停靠后，即将启动。车门关上前，一个年轻人奋力冲向车门，终于在最后一刻挤进车厢。颤抖的胸口，克制不住的喘气和兴奋。就是那一秒，他刚好赶上。而紧跟在他后面的那个穿衬衫的中年人，只能望着紧闭的车门摇头叹气，发灰发旧的衬衣让他看起来更加憔悴。列车缓缓加速，将他抛在后面，越来越远。就是那一秒，他刚好错过。

总有人在赶，总有人刚刚赶上，心怀幸运。也总有人，只差那一秒，刚好错过。错过的，可能是归家的列车、远行的飞机，可能是一张船票、是一个约定，是一个人。那些错过的，在感情上，永远带给我们更痛的感触。

列车载满了人，拥挤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几乎为零。人们静默着，等待各自的目的地。那个掉光了一半头发的中年人，带着黑色粗边镜框，头靠玻璃，闭上眼睛想追上一些昨夜被偷走的睡眠；一个年轻女人不停地刷着短视频，不停地刷，指头不断地滑过滑过又滑过。她没有看，再短的视频也不会被放完，烦闷的情绪无法释放；紧靠扶杆的那个人拿着手机翻来翻去，没有消息，没有目的，没有出口，犹如赶路疲惫的人迷了路，徘徊在一个个路口，眼神茫然；穿着灰色皮鞋的那个妇女在逛购物网站，品牌、价格、颜色、商家、材质、样式……同一件商品比来比去，始终不能如意；靠门的座位上，紧挨着坐的两位老人，仰头凝望着车厢顶单调的白色，空洞的眼神说明那里并没有神明……

地铁里，人们拥挤着，用各自的方式度过漫长的时间，然后到站离开。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没有谁的目光有空落到身旁同类的身上。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我们是如此密集，沟通从未如此便捷，可我们也从未如此孤独。

昨夜，怀着对全世界的希冀和藏在背包里的玫瑰，他踏上列车，向着他心目中的圣地进发。踏上列车的那一刻，他已难以平复他的激动，他以为等待着他的，将是一生的欢乐和幸福。可惜人生总是不如人愿。他被落寞地遣返，被大雨淋湿，孤零零、湿漉漉地站在车厢的角落。他手里明明握着伞，却没有撑开。他任由那些雨撞击着他的脸，在他的衣服上破裂、歌唱。冷风吹透了列车上那颗滚烫的心的每个角落。他青春的热情和忐忑被列车带走，丢在了哪里，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

雨水从他的头发、衣服、背包、裤子流到地上，在他的周围洇开。人们自觉地和他隔开一段距离，留出一圈真空地带。大家低头刷着手机，没有人太多注意他的狼狈，对他而言，或许是幸运。他低头看着自己被雨水浸透的鞋子和脚边的花瓣一样的积水，看着看着，委屈的眼泪也假装成雨水，滴到地上。整个车厢里，只有他被淋湿，仿佛整个世界的雨，只落到了他的身上。全世界的悲伤也是。

到达终点站前最后的路程，列车降低了速度，在高架桥上缓缓滑行，轻轻摇晃，似这广大世界里的一叶孤舟。高架外的土地平阔、辽远，房屋稀疏。天空铺展开去，阳光万里。大地和天空总是如此坦然、宽容，一颗颗疲惫、破碎的心魂，总在她的怀里得到抚慰、黏合。昨夜藏在包里的玫瑰花，被他遗留在了列车里。

地铁就像是城市的动脉。为了保持这座庞然大物的正常运转，地铁每天早晨将人们送往一个个工作岗位，晚上，又将疲惫的人们载回家里。人们有意无意，总会在地铁里遗失许多东西。重要的比如身份证、驾照、钥匙、钱包；常见的有雨伞、电脑、充电宝、耳机、手表、书籍；还有具有特殊意义的，比如花束、相片、勋章。这些具体的事物，可能会在兜兜转转后再回到主人的怀抱，也可能再也找不到。而更多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被人们故意遗失在了地铁里，随着列车的呼啸声，丢进深深的隧道。

列车呼啸着，载着忙碌的人们，要去哪里？

2023.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