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春天,来得很慢,寒冬看似已走远了,可说不上哪一天它又贼眉鼠眼地溜达回来,弄得坡南岭北,一地白霜。
寒气与春潮总得在小兴安岭斗上个把月儿,一个雨后的晴日,和煦的春风才正大光明、浩浩荡荡地占据我们那个山窝窝。
白居易曾在《大理寺桃花》中语: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于是裸露出来凋敝的植被开始复苏。山边、地头就那么呼啦啦地扯起一面面绿色的小旗儿。
小旗中的佼佼者应属婆婆丁,它掀开被子,钻出地面,将绿色的小旗从山的阳坡扯起,一路小跑儿扯到后坡,再扯到山根,扯进我们的镇子。
在屋子里憋得要命的山里人知道,又一度春天姗姗而来。
婆婆丁学名蒲公英,据《词海》注:它属于多年生草本植物,冬末春初抽花茎,开黄色舌状花,分布广泛,全草入药、性寒,味甘苦,清热解毒。
我的家乡气候夏短冬长,冬季长达六个月,山里人冬天室外活动少,肝火旺盛。春天餐桌上有一盘绿莹莹的婆婆丁,顿感食欲大增,佐饭下酒皆是美味,同时还可以消除整个冬天的火气,赛过灵丹妙药。
婆婆丁在我们山里多得不能再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河边、山脚、草甸子,甚至长在墙根屋顶,无远弗界。那种坚韧与旺盛,令人吃惊。
春天一到,女人们挎着小筐,带着小刀,遍布镇外的沟壑草塘。
山里人传说婆婆丁七花为草,八花为宝,倘若谁挖到一株带有八个骨朵儿的婆婆丁,还要显摆一会儿,不停地向别人炫耀,引起一阵羡慕。近旁的人趋之若骛,向她身边靠拢,巴不得也能挖出一株“宝”来。
我自小就不喜欢婆婆丁,像我们这样年龄的人,大抵很少人喜欢它。因为它忒苦。在那靠挪借度日的年月,上顿下顿吃婆婆丁,吃在嘴里能苦到心里,甚至能苦遍全身。
冬末春初,青黄不接,像柳蒿芽、丫丫嘴儿、老山芹这些野菜还猫在土里,不肯落头,可婆婆丁却能顽强地生长,挖之不尽,食之不绝。
人们纷纷去甸子里挖婆婆丁,回来时婆婆丁早已枯萎,可收拾一下,再用水浸泡,又复绿如初。吃起来虽有些苦,却很下饭。但天天吃这东西,就实在倒胃,如鱼鲠在喉。
有时母亲把刚挖回的婆婆丁用水多浸泡一天,吃起来苦味大减,可天天吃着同一种食物,恐怕再听话的孩子都要哭丧着脸,况且婆婆丁性寒,吃多了就会腹泻,我们整天捂着肚子便绿屎,委实难受。
于是,不知哪位仙人杜撰出来的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的街巷里被传诵着。它成了无数母亲们教育孩子吃那苦东西的蓝本。
说是有一对夫妻不善待老母,将其撵出家门,让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种地,只带上一点儿粮食,欲使其暴尸田野。
两个多月过去了,他们料想老人早已饿死,可到地里一看,老人非但未死,而且活得比以前愈加水灵。
问起原由,方知老人整天在干草中挖一种刚刚钻出来的绿草糊口,越吃身体越棒。
村里人知道老婆婆吃草的事后,将这种能救命的草叫婆婆丁,那对夫妻也羞赧万分,将老人接回家,从此开始善待老人。
我的母亲更是不厌其烦地、生动地给我们讲述这个美丽的故事,讲得有板有眼,有名有姓,至今念及此事,都深深地感激母亲的良苦用心。这个故事使幼小的我和家乡许多孩子在那个挨饿的年代,有那恶苦的婆婆丁相伴,得以度命。
下午放学,母亲就把挎筐和小筐交给我和弟弟。弟弟耷拉着脑袋:“妈,今天你就饶了俺俩吧,别让我们挖婆婆丁了,我早上去猫楼,拉出的都是绿屎,肚子真疼啊。”
母亲撂下脸来:“一说挖婆婆丁你俩就吱吱扭扭的,过来,我给你俩讲个故事吧。”说完她开始给俩讲述那个老掉牙的婆婆丁故事。
刚讲个开头,我就抢话:“那老婆婆没饿死,天天吃婆婆丁,身体越来越结实。”
母亲接着又讲,弟弟也憋不住了:“那小两口子把老婆婆接回家,天天孝敬她。”
母亲惊讶地:“你俩咋知道呢?”
弟弟不屑地:”嗨,我咋不知道?全林场的伙伴都知道,都是他们家大人给讲的。”
母亲把脸沉下来:“好哇,小兔崽子,我看你俩是软硬不吃呀!一说起挖婆婆丁你俩就小嘴儿叭叭地,好像我乐意吃似地。这么着吧,你俩要是能弄来青菜,今天就不用去了。”
我和弟弟都咧咧嘴,拿着小刀,挎着小筐嘟嘟囔囔地去了东边的草甸子。
刚刚挖了一筐底儿,我就和弟弟就在河边的土坎上开始歇息。突然,弟弟指着天空:“哥,你看,那儿有好几个野鸭子。”
我顺着弟弟指的方向望去,天空中果真有不少野鸭子在不停地飞。
我顿时激动起来,一把拉起弟弟:“跟我走,这回咱可来货了。”
“来啥货了?你是说咱去抓野鸭子?”
我瞪了弟弟一眼:“屁吧,那野鸭子是咱抓的?累出屎咱也撵不上它们。跑了鸭子跑不了蛋,现在是开春,正是野鸭孵蛋的季节,走,咱去找野鸭蛋。”
说着,我拉着弟弟跑到远处一棵树下。观察天空野鸭子飞行的路线,观察准了,我俩向前摸去,在一棵树下的草稞子里果真找到了一窝野鸭蛋,弟弟高兴得直蹦高。
用同样的办法,我俩在远处又找到两窝,总共18枚野鸭蛋。
我扑拉扑拉身上的灰土:“这回妥了,咱妈不会收拾咱俩了,这些野鸭蛋足够炒一大盘子,这东西可比那婆婆丁强多喽。”
弟弟一拍胸脯“那当然,没准咱爸还能表扬咱呢。”说完,我俩用帽子兜着野鸭蛋兴高采烈地往家走。
那天晚上,我家的炕桌上摆上了一大盘子炒鸭蛋。父亲摸了摸我和弟弟的脑袋:小子,行了,长能个儿了。能给他爹整下酒菜儿了,哪天再到甸子摸两窝去。”
三十几年的时光流逝,我们兄弟姐妹都已长大成人,并且有了自己宝贝的孩子。每天都能鱼肉相伴,不受饥饿相逼,孩子想吃圆笼包,当家长的恨不能端上一咬一股水儿的肉馅饺子。
但有时重收堕绪,想起那段吃着婆婆丁、拉着绿屎、听母亲讲述“美丽故事”的成长岁月,心中就徒增一片惆怅。
前两年,母亲身体孱弱,住进医院,我问母亲想吃点什么,母亲说想吃婆婆丁,我开始一愕,随即答应去买。
走在路上,我思绪万千,这冰天雪地的,我上哪儿掏弄婆婆丁去?莫不是年事已高的老母又忆起了那个“美丽”的故事?
走进农贸市场一看,还真有卖婆婆丁的。数九隆冬,婆婆丁的嫩绿十分耀眼,四十元钱一斤,价格砸人。
现在的人也真会做生意,在寒冷的冬天也能买到暖室里人工养植的婆婆丁,只是这婆婆丁少了春天里生长的野性,少了些湛绿,少了些苦味。虽不是野生的,但我还是买了些,回来后母亲吃得很香。
我常常思忖,我应该感激婆婆丁,我这一生注定与它有着解开的情结,如果没有它,我和弟弟就不会找到野鸭蛋,我童年的记忆就会少些色彩。有了它,我的乡情就不会尘封,有了它,我记忆的灵魂之树将永不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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