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有一条宵夜街,是小城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这条街叫城内路二巷,位于一条城中村的中心,东北至西南向,200米长。街道两旁夜宵档林立:通记美食、大洪美食、毛哥纸上烤鱼、小撸烤串、食得乐、宫廷叫化鸡、诸葛烤鱼.....晚上六点,通记美食的老板阿通开始开炉摆台。阿通四十出头,国字口脸,身材魁梧。他早年贩果,后来在本村开大排档,既做老板又做厨师,十几年后把通记做成食街最大的宵夜档。通记美食占据了最佳位置,门前是村尾榕树头,露天摆上十来张四方桌几十张桃红色塑料椅,适合抬头看风景低头劈啤酒。晚上十点宵夜客开始出动,大多冲通记招牌美食咸蛋黄焗鱿鱼和白灼黄喉来,一个香一个爽,就上啤酒是绝配。夜越深酒越浓,不少年轻人喝得摊在了椅子上,像把自己埋在了桃花堆里。
但我不会醉。我身边有“村胆”李普祥时刻提醒:社会复杂,做人要谨慎。祥哥是我高中大学同学,相识三十年。中年发福,略见谢顶。他从一名青葱老师华丽转身到成功商人,开驾校、办农庄、搞培训,从教练场一路杀到足球场。我与祥哥只是在通记小酌吹水,看到年轻人一个个倒下,仿佛又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但绝大多数年轻人不会知道,脚下的土地,以前是树林菜地;更早以前,甚至是流溪河滩涂地。
大雄鹰航拍古代的从化县城是靠山面水的布局。西靠风云岭,东临流溪河。古县城城墙外是广阔的田野,以东数百米有一条小村庄,流溪河正是从村前流过。村子北面百来米有一个叫旧牛岗的小山岗(1920年推平建成中山公园,现为区府所在地),流溪河绕山而过,站在山岗上可望见山下一望无际的蓝田美景,为明代从化八景之一的“蓝田春耕”。旧牛岗旁有个流溪河深潭叫鼓楼潭(现荔香村),是一个重要官渡。河上木船往来穿梭运送竹木碳石,是通往广州的唯一水路,为明代从化八景之一的“鼓楼济渡”。津渡聚货,形成墟市。古志记载:“(鼓楼潭)曰街口墟,离城二里许,其大十倍沙坦焉。” 鼓楼潭墟位于城东1公里,建于明崇祯七年(1634),原来规模并不大。城北2公里有一个墟市叫沙坦墟,四九为期,于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迁入古楼潭墟。两墟合二为一,为沙坦墟的十倍大。因古楼潭墟位于城外通济街街口的位置,因此又称“街口墟”。久而久之,更成为从化县治“街口”名称的由来。这就是300多年前从化古县城的大致样貌。
时至今日,小村庄以及周边已发生沧海桑田变化。当年从村前流过的流溪河早已改道到村南800米外,原来的河道变成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唯一留下沧海桑田证据的,只有小村的名字:门口江。顾名思义,是门口有一条江。但古志记载,门口江原叫门口冈,或许是指门口有一座冈(旧牛岗),后来因冈江粤语同音改为今名。如今,门口的冈与江都不见了踪影。
门口江是雄丰村三个自然村中的其中一个(其余两村是青云里和东华里)。雄丰村成立于1958年,原属城郊街。1983年改称附城乡,1987年归街口街管辖。雄丰村位于街口街市中心,面积1平方公里,人口2000多。青云里位于门口江北面,李姓为主,从江西迁吕田再迁城内最后定居于此。村民早年以种植芽菜、莲藕、西洋菜等水性蔬菜为主。东华里位于门口江东北面,以欧阳姓为主,兼有曹、陈、黄等姓。欧阳氏于清嘉庆年间从凤院村迁此定居。道光年间欧阳柱始创“三虎堂”凉茶,喻清热解毒有“三只老虎的威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欧阳柱后人欧阳锦在西街开设“三虎堂”凉茶店,堂前挂有一幅“三虎图”,旁边挂一幅“寿星图”,有题字“名为三虎,苦尽甘来”。文革时欧阳锦被打成右派,举家迁居美国。
门口江只有一个李姓,均为广州路刺史李安政之后。门口江远祖为唐朝开国功臣李元慎。其后李晟勤王平乱有功封西平王。晟公生15子,惟愿、宪、朔三子最显。宪公封岭南节度使,其后李文静生独子李安政,成为岭南李氏的始祖。安政公(1090——1175年)字仲义,号如冈。他在河南戎县登第,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赴粤任广州路刺史。安政公其时已是七十翁,早生归隐之心。史载:“任广州路刺史未解组时已定隐居之志,酷爱林泉,唯恐入山林之不深。”安政公生明、良、登、丰四子。明公(1133——1202年)居广州,七岁能文早年登第,官至朝奉大夫。明公生英、萼两子,萼公生益、兑两子。兑公(1185——1258年)遗传了先祖安政公 “唯恐入山林之不深”的基因。史载:“寄情物外,往来乡落。”兑公定居麻村,生必成、必取、必泰、必先、必大、必遂六子。长子必成(1208——1279年)字斐可,号辉生,为安政公五世孙,史载:“公生平喜阅典籍,忠厚诚朴,邑中称为长者,县尹常命人致敬。”必成公生独子福南。必成公后人迁居门口江、城内南门莘村、迎春街、高第村等地,必成公也成为上述定居地的始祖。
门口江必成公后人于明末清初在城内以东平原建门口江村,这里是见山望河的福地。门口江村坐西北向东南,布局井然九巷相通。村庄四周树林田野围绕,一马平川。村前的流溪河改道后,留下滩涂鱼塘遗孑。如今门口江仍在,但四周树林田野鱼塘早无踪影。村落上世纪90年代开始拆旧建新“广种”高楼。楼宇接吻互握,巷道狭窄难分昼夜。村落内青砖瓦房所剩无几破败不堪,能留下来还是因为产权争议暂时搁置。村尾的一棵大榕树和一座青砖小祠堂李卿公祠尚余古村痕迹。村前就是那条烟火鼎盛的美食街,村对面是高档住宅小区德堡花苑。门口江北至城内路,东至青云路,西至松柏堂,南至洪山围,俨然是被高楼大厦包围的“城中村”。
我在村干部李庆祥的张罗下,找到了村中最年长者、今年93岁的李榕嘉老人。他狮鼻圆脸,眉发花白。他家的墙上挂有一面镜框,镶嵌着一张革命军人证以及年轻照,那时面容清瘦头发浓密。李老毕业于广州公安干部学校,1949年入伍,曾驻深圳边防当过检查员、侦察员。退伍转业在广州某校当后勤。后来在从化供销社工作直至退休。老人慢慢为我“还原”了三四十年前的门口江。
门口江村前那条美食街以前是禾堂,村民在此晒谷、乘凉、停棺(先人出殡前在禾堂停留);禾堂以东是两个大鱼塘(德堡花苑现址),塘陂正中有一棵苍老的松柏树;鱼塘以东是菜地麦田;麦田以东是机耕路和俗称圳筒的灌渠(青云路现址),更早以前就是流溪河故道;圳筒以东是稻田蔗田。门口江的熊孩子们,夏折蔗、冬偷麦,在惊险与快乐中度过童年。
门口江村头有两座紧挨的祠堂必成李公祠和李氏宗祠。必成李公祠是一座三间五进的大祠堂。前堂正中开间屋顶为硬山顶风火墙,左右两边开间屋顶为锅耳风火墙。前堂进门是木屏风,中间天井两边连廊,后堂放祖宗牌位。村尾有一座小门楼,上书“门口江”三个雄稳魏体大字,落款“庚申季春重修”。小门楼前,有三棵大榕树。后因市政建设小门楼拆毁以及剩一棵112年老榕树。
二十世纪伊始,两间祠堂的命运就与教育紧紧联系在一起。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邑中教育翘楚肖锦洲与东华里欧阳愈在李氏宗祠创办学堂“欧肖馆”。肖锦洲(1870——1942年)是桃园蛟龙围人,弱冠入秀才,三十岁中副贡,与欧阳愈“同年、同学、同案、同科”。两人志趣相投办教育,各方子弟慕名求学盛极一时。6年后欧肖馆停办,村中子弟入读村办安良小学。两室两班50多人,高年班设在一巷的头巷厅,低年班设在二巷的书房。有一个校长两个老师,分别是本村人李树荣、李崇本和陈屋巷人陈壁如,教授国史美音。民国三十二年(1943),县府在必成李公祠堂开办环城乡中心小学(后又叫县立第一小学、街口区第一中心小学等),办校伊始有三个班80多人,老师3人。1956年改称门口江小学,有三个班300多人,老师12人。
1959年1月8日,有一位伟人的到访彻底改变了门口江小学的命运。
当日下午五时,校长朱秉均与教导主任杨淑芬像往常一样准备放学前的校务,忽然听见校门口一阵沸腾声。杨淑芬连忙跑过去一看,到访者竟然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杨淑芬紧紧握着周总理的手,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孩子们也闻讯赶来,大声欢呼:“周总理好!周总理好!”周总理亲切的说:“孩子们好!不要叫总理,叫叔叔就行。”周总理边走边看,与师生亲切交谈,关心学生的学习、劳动时间和伙食等。他视察了少先队队部、学生宿舍、劳动园地。当来到课室时,他指着一面墙壁对杨老师说,“课室光线不够吧,这里开个窗就好啦!”。周总理还对朱校长说,“学校是培养人才的工厂。”在校门临别时,周总理看到“门口江小学”的校名,建议学校把校名改为“流溪小学”,又风趣地对朱校长说:“谢谢你啊,厂长同志!”
1974年,门口江小学扩容,两间祠堂拆毁,维系李姓族人血脉的建筑让位给教育。1977年,遵循总理嘱托,县政府把校名更改为流溪小学。1994年,流溪小学创建为省一级学校。流溪之名,因河而起;既是校名,还是校魂。学校就是以流溪河“水文化”为校本特色,教导学生像水一样善良、宽广。两间祠堂原址建起教学大楼和文化长廊,周总理立像矗立校园,永远铭记伟人关怀。
门口江重视教育,一方水土出贵人。民国期间,这里出了一位“县尹常命人致敬”式人物李光汉。李光汉(1896——1948年)身材高大,肥瘦适中。他的生意各行各业遍布街口,开办了统一运输公司以及油厂、布厂、炭厂、石灰厂、瓦窑厂、火水厂、饼铺。手头有钱,李光汉成为地方名流,曾任国民党参议员。上至开厂办铺,下至打架斗殴,他都能摆平,是地方的头脸人物。1934年,流溪河水泛滥,冲破蓝田堤围,淹没了堤内门口江、松柏堂、洪山围等一大片地方。县长李务滋商请从化警卫旅陈汉光旅官兵,并由李光汉任主任成立蓝田基围管理委员会,修复堤围。为纪念有功人员,1936年4月,县政府在中山公园对面修建了一座四柱八角亭,内树一碑刻“警卫旅纪念亭”,正是由李光汉题字。1948年,李光汉死于吸食鸦片,时年52岁。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门口江大多是穷户,村中子弟早早就出来务农或打工。村中有一班后生,农忙时驶牛耙田,农闲时被生产队派出去“找副业”:做苦力拉砖拉水泥拉钢材;搞建筑担沙砌墙盖楼房;进工厂倒钢水铸器件。25岁的李特昂是“副业队”的小头目。他精明肯钻研,建筑一搞就上手。他后来与建筑打了一辈子交道,经手过包括华侨大厦等的大型项目。我走访门口江最后一位采访对象正是特伯。那天我在门口江文化室迎候他,只见一袭灰白齐肩长发的老者登登登快步上楼,不像77岁的老人,倒像一位仙骨道人。47岁那年特叔去魔都上海搞建筑,从此就留起长发。30年后,中年变老年,黑发变白发,不变的仍是一袭长发。问起缘由,无关时尚,只是喜欢;问起养生,特伯自创奇法,朝朝四点起床散步,甩手击掌,风雨无改。巧得是,特伯正是李光汉的孙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分单干后,村里多了在家搞副业的村民。门口江曾临流溪河,水源充足户户有井,打井数米就见水,因此催生了一门生意“淋芽菜”。顾名思义,发芽菜需要不断淋水降温防烧根。1978年,二巷的李永演从青云里亲戚家学了这门手艺。“淋芽菜”先在芽菜缸底钻三个指头大小小孔,塞以塑料包装带。放入缸体五分一的绿豆,缸口覆上竹席置小石压实。此后每隔2、3小时,日夜不间断过水淋芽菜。此时的守芽人像一个怀胎女子,感觉肚里有动静,却不知好坏。一直到5日后,白白胖胖的芽菜争相顶起竹席探出头,才放下心头大石。后来,李明亮承接了父亲手艺,成为门口江最后一位“淋芽菜”师傅。生意最盛时有25个缸,日日出芽。5日一批,每批5缸,连芽带缸拿到市场上卖,直到1990年结业。
六巷的李柱兴则养猪。当年人都吃不饱,猪只能吃浮萍和残羹剩菜,也不怕营养不良,因为李柱兴还是兽医。他毕业于仲恺农校,在城郊兽医站干了一辈子兽医。当年农民养一头猪,等于攒了一钱罐子,一年希望全系猪的身上,所以兽医很忙。猪生病了,甚至比人生病还焦急,往往有村民夜半敲门。老李二话不说,拎上药箱骑上单车往农户家赶。老李对亲人急,生前常告诫子女:社会复杂,做人要谨慎;但老李对外人缓,是村中公认的善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村子人多开始扩容。村尾原有一片松树、牛蒡、榄树、丁香杂树林,后来全部推倒建成十巷、十一巷。杂树中有几棵两人合抱的狗囊树远近闻名。秋天结出像狗的宝贝的果子:青时奇酸硬如山竹,黄时酸甜软若柿子,满足了很多人的口欲,以致很早就流传一句俗语:想食狗囊,嫁去门口江。
1979年,24岁的云星村人李雀娇就嫁到了门口江。当然也不全是为了狗囊,而是在热火朝天的水利建设中认识了同年的门口江人李镜安。阿安与其父李锦容经营一家铁铺,18岁时已是一名打铁好手。1988年,阿安因一次医疗事故落下一身残疾,打铁铺的担子就落在阿娇与家公身上,她成为门口江最后一位“打铁娘”。打铁用的是长短锤:长锤力重塑形,短锤力轻修形。烧红的蛮鉄置于铁砧,阿娇后生有力抡长锤,家公老练力弱持短锤:长锤落、短锤离;短锤落、长锤离。叮叮当当,数十百锤,年复一年打出锄头、月帮、铁耙、铁笔、铁凿、斧头、门钉、门环等各种农具用具。2015年,长锤手去世,没了搭档打铁铺结业。
门口江门口江,那条大江曾临的小村,就这样上演过如滔滔长河绵绵不绝的故事。午夜时分,我和祥哥已喝得差不多。因为明天还要搬砖,所以准时12点前收队。回望烟火弥漫的宵夜街,我忽然想到,明天一大早,这里又将回复清静。除了刷洗不掉的陈年油垢,这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门口江的梦也将在明天醒来。在楼密如针的门口江,它的梦,会是有大江的田园乌托邦。
2019.4.9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