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我驾车去给父亲送棉衣。
寺庙里很安静，茂密的大树遮着经堂，落叶不断无声地飘落，打着转儿落在屋檐上、青石板上，和我的头上。我站在院子里，远远看着身披袈裟的父亲坐在经堂里讲经，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传出去老远。我听着从小听惯了的嗓音，感到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小时候常把我抱在怀里的他，和最喜欢向着他撒娇的我，随着我的长大，随着母亲的离去，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彼此远远望着的样子。
父亲出家为僧已经十年了。
没错，他青年从军校毕业，大半辈子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到了老年，却毅然选择了出家为僧。
父亲告诉我他决定出家的那年，是母亲走后的第三年，也正是我的本命年。他有些紧张这件事，总打电话告诉我要注意这个，要注意那个。而我忙着孩子和工作，很少能听进去，只是在电话里懒心无肠地嗯嗯答应着。
父亲做好了出家的一切准备以后，特意来成都和我待了一个星期。走之前他去河边，在捕鱼人那里救了一大桶小鱼，一定要为我的本命年放一次生。
记得那一天，天空里冷冷地飘着小雨，我和父亲提着重重的桶，鞋子和裤腿上溅满了灰黑的泥点。我们走在河边泥泞的小路上，穿过一片茂密的白芦苇，找了一个安静之处。
他看了看周围，说：“就是这里了。来，你先诚心诵读这一段。从今后，我遁入空门， 便要皈依我佛，不再是过去那个意义的父亲了。你身体弱，今后要多做善事，积德积福，切记。”
他掏出一本关于放生的经书，要我和他一起认真诵读，虔诚地完成仪式。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仪式太长太形式了些。我隐忍着，双手合十，垂下眼帘，口中跟着父亲默念。
一阵寒风吹来，夹杂着河水的鱼腥气，令我打了一个寒颤。我睁大眼睛，看见父亲格外虔诚地大声念着经书上的经文，全神贯注，一丝不苟。我很少挨父亲这么近，肩并着肩，俯视着他的头顶。他个头矮矮的，我看见他的一头白发有些稀疏，在风里轻轻飘扬。雨中的芦苇衬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更显苍凉寂寥。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百感交集。
光阴无情，父亲真的老了，我不由自主想起了我小时候他在我印象中的样子，那几乎是另外一个人。
小时候，父亲总是一身军装，显得那么挺拔威武。因为哥哥调皮，常常挨打，我们都有些怕他。我记得在住在军区大院时，只要看见穿军装的男人一走进家所在的那条路，我们就会有一阵莫名的紧张，即使正在玩也要赶紧停下来跑回家。母亲总是为哥哥和父亲争吵，我当时讨厌父亲，因为觉得他总是怒气冲冲，嗓门又大，一点儿也不和蔼可亲。但父亲其实很爱我们，尤其是我。我这个女儿得尽了他的宠爱，翻看儿时的照片，大都是他抱着我的留影。他对待我和哥哥的教育方式不同，对哥哥严厉，对我却很温和。
父亲转业到地方工作以后，生活和他开起了玩笑。他在一座军工厂工作了一辈子，管技校抓教育，到头来，工厂破产了；他给我和哥哥计划好了发展的路径，但我们都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去走。他开始对生活的逆流束手无策，陷入了茫然无措的抑郁状态中。不再被需要，使他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落差。幸好，有母亲细心的宽慰和温暖的陪伴，才让他度过了人生的低谷。
父母亲盼望着我这个女儿可以一直在他们身边陪伴他们，可我不甘平凡，想去更广阔的世界。在我决定辞职考研执意离开家庭的时候，母亲哭成个泪人儿，不想让我离开。而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帮我打包，提着行李送我上车。车子开动的一刹那，父亲这个铮铮铁骨的军人飞快地转过脸去，我看见一串泪珠从他脸颊上滚落下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不舍、无奈、支持……交织在一起。他鼓起勇气送我远行，这一幕留在我心里一生一世，无法抹去。
我从读研究生开始远离了父母，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其间每次回家，父母总是很高兴。我有时候会调皮地拍拍父亲的头，有时候也会带个小礼物给他，他很开心，和我的话也多起来。我有时候会问他和妈妈的恋爱故事，他居然也会很高兴地说给我听。这时候的父亲，感觉与我很近，近得像是我还是那个他抱在手里的小女孩似的。
这样平凡温暖的日子令父亲很满足，我们本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过下去的时候，母亲却查出了不治之症。
这巨大的打击把我们的生活都彻底掀翻了，我们拼尽全力，但母亲还是在一个春天走了。
父亲最大的改变在母亲走了以后。母亲离世的这份悲痛让我们和父亲紧紧抱在了一起，但我们再多宽慰也无法改变他一个人深深的孤独和对未来生活的恐惧。
曾经欢声笑语的家变成了冷清的小屋，只剩下父亲一人独坐，满心悲伤，没有人诉说，那对一个老人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我想让父亲到成都来和我在一起，但他不习惯，他宁愿一个人守着这个家。
父亲一个人的时候，深深思念着母亲，他把他和母亲的故事写了下来，交由我保管。我看得哭了。原来他们的相识相恋也是那么浪漫，他们的生活也有那么多酸甜苦辣，原来他对我们这个家爱得那样深沉，在他的心里，我们这个家庭是那样完美。
有一天，父亲望着窗外发呆，忽然从天空落下来许多书下来。他想：“好好的书，怎么会给扔了呢？”于是下楼去看。他拾起来一翻，都是佛经。他觉得可惜，便把那些书抱回家自己慢慢读，读着读着，他的心宁静了许多，佛经里的话语解开了他许多的人生疑惑。
他开始学习佛经。
对于这件事，我身边的人各有说法，有人认为他是因为太寂寞了才会寻找信佛作为精神寄托；有些人甚至嘲笑他，一个老牌的军校大学生，一直坚持唯物主义，老了竟然搞唯心主义。
我知道，父亲的内心世界很简单，他爱我们这个家，他只希望他老了还能为我们做些什么，不要给我们添麻烦，想把他认为好的东西给我们。至于孤独和死亡，他认为已经找到了解除他困惑的途径。
我对父亲说：“只要不是封建迷信，我支持你。”
佛教教人看透生死，驱除恐惧及贪欲，教人向善扶助他人，对父亲一个人的晚年生活不是很好吗？即使有一些形式主义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除了更多一点耐心和倾听，我们还能为父亲做什么？
做了出家的决定后，父亲一改以往的萎靡不振，他觉得又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那是一片光明坦途，他大踏步地向前去了。
父亲出家十年，我还是常常想起那次放生，就我和父亲两个人，靠得那样近，我看着父亲在风里飘动的白发，小心翼翼把一条条小鱼捧起来放入河中。那些鱼儿得了自由，向着不同方向快速奔去，它们承载着一个父亲想要庇佑女儿的希望，也是父亲自己对困顿晚年的一次放生。
每个人都是这世间汪洋里的一条鱼，寻找着生命意义的出口。寻着寻着，相遇，又分开了。唯独父母子女，血脉亲情，是永远分不开的。
我正想得入神，经堂的钟声响了。讲经结束，听经的人鱼贯而出，渐渐散去了。
“你来了。”父亲走了出来，微笑着看着我。
“天气冷了，我把棉衣拿来给你穿。”我拍了拍手中的提包。
“阿弥陀佛。”父亲带着我往他的居所走。我们肩并肩，挨得很近。他披着袈裟，已经没有了一头白发，只有戒疤留下的淡淡的印记。
但他依然是我最熟悉的父亲。
不论生活怎样继续，不论远远望着还是肩并肩走在一起，我和父亲仍然相互深深牵挂。我曾以为我和他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距离的拉长，随着人生方向的选择不同，这一世的父女情似乎慢慢淡去了。但现在我明白，我们之间的关联始终如一，已经无需用其他方式来表达。
父亲在年逾七十的时候，用放生放走了尘世里的最后一丝牵挂，他仍有梦想，转身向着自己想去的地方，大踏步地去追寻了。
我祝福他。因为只要各自安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便是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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