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

李小明刚听他妈妈徐小梅说他的爸爸李国强得了癌症，时间不多了，而家里的两栋楼都不会留给他，因为他不是李国强的亲生儿子。

一年前，李小明本科即将毕业，他并不满足于名牌大学的学士学位，知道现在找工作难，考硕士也不容易，所以他一边关注着就业信息一边尽全力准备着硕士研究生考试。虽然自己多多少少算得上是一个富三代，但当时李小明还是非常努力，即使每天看书复习甚至挑灯夜读，还要挤时间到处参加宣讲会和面试的日子非常辛苦，他也并不打算依靠家里。室友看李小明这么辛苦，问他家里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出国留学，他说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不好，不想找他们要钱。

李小明的爸爸不到四十岁就下了岗，他那时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爸爸李国强不再工作，仅靠着妈妈徐小梅当小学教师的收入，他们的日子却过得一点都不清苦。后来上大学时李国强才告诉他，其实他爷爷家非常有钱，走时给他们家留下了两栋房子，光靠这两栋房子的租金，他们也吃穿不愁了。李小明当时很生气，李国强说是怕他知道家里有钱后不上进才没告诉他，让他更生气，便从此只每月向家里要一两千的生活费，家也很少回了。

经过努力，李小明在千军万马中走过了独木桥，顺利考上了心仪学校的研究生，为此他高兴了大半年。但李小明跟家里的关系还是没有得到缓和，虽然他知道，就算在外面一事无成，家里的两栋楼最后还是自己的，其实也是因为这一点，自己感到压力山大的时候不至于有无路可走的感觉。

新学期开学后不久，李小明就发现读研究生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每天要上很多课，由于专业的关系还要做大量的实验，看各种论文。而自己的导师老王第一次给新生开会就说明了毕业的要求：至少发表三篇论文，其中至少一篇SCI。

“本来还说研究生期间谈个女朋友呢，老王这一天天给我安排的任务……啊，”李小明一边挠头一边对室友吴志说，“老吴，你看，我都开始掉发了！”

吴志正戴着耳机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根本没听见李小明的惨叫。

“你快看你快看啊！”李小明扯下吴志的耳机，把头凑到他面前，“你快看我是不是秃了？”

被打断的吴志毫不留情地推了李小明一把，“秃什么啊秃？你他妈跟个毛球儿似的，头发还多着呢！滚一边去啊，没看到我忙着呢吗？”

吴志跟李小明不是一个导师，但其实也并不清闲，不过他一向的做法都是整天打游戏，临到deadline了才熬夜赶任务。

“我是还像个毛球，你呢？我看你快秃了！”李小明悻悻地自言自语到，“唉，烦死了，我这个实验数据怎么老是不对，看来我今天也又要熬夜咯。”

这天李小明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吴志没在打游戏而是在赶导师布置的任务。

“你怎么了？”见平时回来都会打招呼的李小明低着头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什么话也不说，吴志便转头问到。

“唉，今天被老王骂了。”李小明一边说，一边打开书包拿出电脑。

“我记得你不是论文都快写完了吗？”

“是快写完了，可他说我写的都是一堆狗屎，”李小明抹了抹脸，“我这不是拿给他看想寻求点建议吗？我一个研一的，一来就能写得很好？那还要他干什么？看了两眼就对我一顿批，然后又说我那实验数据不对，根本就有问题，让我做不了就换一个，我都做了一两个月了，之前他怎么就没跟我说有问题啊？还说之前让我做的会议PPT怎么还没做好，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帮他做事啊？”

“唉，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就好，你就别抱怨了。”

“早知道这个研究生我就不上了，还费那么大劲考。”

“不上了？你要退学啊？”吴志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不过，你家那么有钱，不上了也没事，回去坐着收租多好啊！”

“去你的吧！”

第一学期结束了，李小明的论文没有投出去，但总算熬过了期末。以前他都恨不得学校不放假，这样就可以不回家了，但如今他是心心念念着想放寒假，跟学校比起来，家里没人管还是爽多了。研究生的寒暑假导师说了算，今年李小明有三周寒假，一到放假那天，他就拖着行李回家了。

不知是在学校受的“苦”太多了还是怎样，李小明这次回家后竟感觉父母对自己的态度十分温和，他也顺势转变了态度，享受着已经很久都没有体会过的家的温情。

高高兴兴地过完年后，李小明数着所剩无几的假期想着出去旅游一圈，却收到了导师的信息，给他布置了一堆事情，虽然都不是什么特别复杂难做的事，但他的出行计划还是泡汤了。

这天李小明因为头天晚上赶工熬了夜，懒觉睡得很晚才醒，他正想出卧室上厕所时，听到客厅好像来了客人，正在和徐小梅聊天。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就是不让告诉小明啊。唉，肯定就是他以前工作老是熬夜落下的病根儿。医生说就几个月了，还好小明这次回来，对他爸爸的态度好多了，他也没那么难受了……”

李小明听到这里脑子一片空白，他回到了床上，呆呆地望着前方。原来爸爸得了绝症，这次回家才没有对他冷脸。他想起过年这段时间，好像回到了爸爸妈妈对他无限宠爱的小时候，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始想象父亲去世后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想着想着他便突然觉得自己拥有的太少了，如果父亲不在了，自己也不想再追求什么，应该好好地陪在母亲身边，毕竟那时候母亲肯定会特别孤独吧。但随即他又想到家里还有两栋房子，到时候坐着收租的就是自己了，看了一眼还在跑程序的电脑，他竟莫名觉得轻松了很多。不过他又开始担心母亲会不会再嫁？会不会有人跟他争遗产？心里便乱了起来。于是他又从床上爬起来，换掉了睡衣，准备若无其事地走出卧室去。

正当他走到门口时，却又听到了母亲在说话：“给谁都不给他！又不是亲儿子。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不过就算他不留给他，不就只能给我了吗？又没有其他儿子。唉……”

李小明听到这里又傻了，自己不是李国强的亲儿子？自己得不到遗产？徐小梅这么说是真的要再嫁？他走回去一屁股坐到电脑前，一度怀疑自己还没睡醒，这一天早上被打击的次数有点太多了。

亲戚走后，李小明问徐小梅：“我不是爸爸亲生的，那我亲爸爸是谁？”

“你说什么呢？”徐小梅很惊讶，“你早上都听见了？”

李小明低着头说不出话。

“你爸爸，时间不多了，虽然这几年我们都没怎么管你，没怎么关心你，但是我们养你这么多年，我和你爸爸都还是很爱你的。你没几天就要回学校去了，这段时间多陪陪你爸爸，以前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你知道他最在意在你面前的形象了，有什么都不让我告诉你，这次……也不知道他想瞒到什么时候，你就趁在家……多陪陪他。”

李小明想，徐小梅说得也对，就算自己不是亲生的，也跟了李国强二十几年了，虽然生了好几年的闷气，但父子感情还是在的，李国强时间不多了，现在先不能去纠结那些事，得不到房子也没什么，反正自己现在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虽然要毕业还得加把劲，但以后养活自己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说一个男子汉哪能光想着靠家里。他决定暂时休学，好好陪李国强走完最后的日子。

“唉……那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啊？”过了两天已经回学校的吴志接到李小明的电话，也替他感到难过。

“不知道，说不准。就麻烦你，先去帮我办下那些手续吧，我这太远了，实在不想回去弄。”

“你跟我客气啥？开学了我就去。那个……叔叔的病……就没有什么……”

“医院都直接让回家休息了，应该没什么转机了。”

“唉……那你也别难过。不过，你确定你不是他亲生的？你妈说的你也没听全啊？会不会误会了？”

“怎么会误会？我后来问她她也没否认啊，而且我觉得她现在也不想提这事儿，毕竟我是她跟其他男人生的，我爸现在又这样，等……等我爸……我再去找我亲爸吧。”

“可是你爸不是也知道吗？”

“那也不能提啊，这不是刺激他吗？”

“也是。不过……”吴志的语气有点神神秘秘的。

“又不过啥？”

“我说了你可别骂我。”

“都什么时候了，有屁快放！”

“你难道就不想确认一下吗？万一你妈搞错了呢？你可以自己去做亲子鉴定啊……”

“去你的吧，我妈怎么会弄错？”

“就是……就是……万一你妈那啥……哎呀……万一你妈就是搞错了呢？那可是两栋房子啊！”

“滚！”李小明半开玩笑地骂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但转念一想，这也不是不可能，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和李国强各方面都挺像的，怎么会不是亲生的呢？既然现在不能问，那就想办法去做个亲子鉴定！

这天徐小梅陪李国强散步回家，李小明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而且决定先休学，要在家陪他走完最后的时光。李国强面对强忍泪水的李小明，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让你妈别跟你说的。”

“那……那你是想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正常回学校去，然后哪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然后我听见你的那什么的消息，然后震惊不已，然后手抖得手机都掉地上，就那种，电视剧里那种，然后我飙着眼泪一路飞奔回来吗？”李小明一边说一边用力挤出了一丝笑容。

“哎呀，说什么呢？你快扶你爸爸坐下。”徐小梅看着父子二人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李小明把李国强扶到沙发上，跟他聊了很久，他觉得自己跟父母从没有过如此轻松的谈话。最后他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李国强的脸，阳光透过窗户只洒在他的额头上，但不只额头，李国强的整张脸都显得十分苍白而且有不少皱纹和斑点。他不禁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李国强的去世，他去世之后自己的生活，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哎呀，这么多年没有聊天了，我都快忘了其实你话还挺多的，”李国强见李小明又快忍不住要哭出来了，赶紧别过了脸，“我去看看你妈妈在做什么好吃的。”

李国强离开后，李小明呼了呼鼻子，脸转向了窗户，看到太阳的光似乎又黯淡了一些，应该很快就要落山了。

“爸，您拔两根头发给我吧！”吃饭的时候李小明低着头一边刨饭一边说，他有些心虚。

“你要我头发干什么？”

“我……我想留点……”李小明想说留点您身上的东西，但此刻他还是有点说不出口，而且其实他是更想拿李国强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的。

“哎呀，吃饭呢，要什么头发？”徐小梅说。

李小明抬头看了看徐小梅，徐小梅朝他使了个颜色，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是想让他别提李国强癌症的事吗？但他觉得徐小梅可能知道自己要李国强头发的目的，这时却阻止自己，难道徐小梅之前说他不是李国强亲生的是假的？他不禁心里一凉，难道徐小梅是想独占财产？可是自己肯定是徐小梅亲生的啊，她没理由这么做吧？

“你为什么不让我问爸爸要头发……”吃过晚饭后李小明单独问徐小梅。

“你还问呢？不是说好了不再提你爸爸得癌症的事了吗？你现在找他要什么头发？”

“我……我是想……”

“知道你是想留下他身上的东西做纪念，但是……你也不能找他要头发呀，起码，现在……现在还不能吧，你就别去刺激你爸爸了。你还让他拔两根儿，呵呵，你剪也好啊，他头发……还是挺长的，留纪念也至少得剪一戳吧？呵呵呵呵。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那个人那么要面子，特别是在你面前，他总是不想让你看到他有什么不好的一面，你就别再找他要头发了，呵呵呵呵。”

徐小梅莫名其妙的笑让李小明有点发毛，她肯定知道自己要拿李国强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了，直接剪是没有毛囊的啊。

这一夜李小明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李国强亲生的，也不知道徐小梅想干什么，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自己很困惑，也很担心，他甚至怀疑徐小梅已经有了情人，有了其他孩子，不想要自己了……他又觉得自己似乎想得有点离谱，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明，今天下午我可能会回来得晚点，你爸爸饿了你记得给他热饭吃啊，你自己也吃，别等我。”这天下午徐小梅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说。

“你去哪？”

“我去你张叔叔那！”说完徐小梅就带上门走了。

李小明顿时有些生气，徐小梅居然去打麻将了。她是很喜欢打麻将，但自从这次他回家她就没再去过，一开始他也觉得奇怪，后来知道李国强得癌症了，才想明白。不过为什么今天又去了？难道是坚持不住，不想管李国强了？还是就是明目张胆地开始什么都不管了？李小明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决定直接找李国强要头发。

“你到底要我头发干什么啊？”李国强看着着急的李小明觉得好笑。

“我……我妈说……哎呀，您就给我吧！”他还是有些说不出口，“您拔两根儿，多拔几根也行。”

“你不说干什么，我就不给你。”

“我……我想……我想留着，做个纪念。”李小明快速说完最后四个字，难过地低下了头。

李国强久久没有再说话，李小明缓缓抬头，看见李国强正看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无奈。想着徐小梅可能不再管他们了，李小明顿时十分心疼李国强。

“哎呀，算了，爸，不用了，我……我之后再……再……拔。”他以为自己说出这句话会让李国强好受一些，但说完之后就更加后悔了。

李国强笑了笑，李小明听出了一丝苦涩。

其实他以为李国强最后还是会拔头发给他的，哪怕剪也好啊，虽然做不成亲子鉴定，至少证明他还是想留东西给他的，但李国强终究什么都没做，李小明回房间后感到非常难过。自己，也许真的不是他的孩子吧。

徐小梅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奇怪，三天两头就去打麻将，对李国强的关心不如从前，对李小明也不闻不问。李小明看在眼里，却也懒得去问，他现在只想好好把李国强送走，再向徐小梅问清楚。

这天李小明打电话向吴志诉苦，吴志却劝他还是去向李国强问清楚，不然以后肯定会有遗憾。

徐小梅又去打麻将后，李小明犹豫了半天还是走进了李国强的房间。

“做亲子鉴定？”李国强听说了李小明要头发的真正用意后，非常吃惊。

“或者您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

“当然是啊，你想什么呢？”

“可是那天我听我妈说我不是您亲生的啊，您还要把房子留给她……什么的。”

“你妈？”

“对啊，那天早上，她跟二姨说的，我在卧室听见的啊。可您为什么又说我是您亲儿子？她是不是骗我的？故意让我听见的，然后……然后等……等您……她就说我不能继承您的遗产……您看她最近越来越不关心您了，也不好好照顾您，还跑去打牌……”

“哎呀，肯定是误会了，你妈妈不是那样的人。她打牌……是我叫她去的。她……她为了照顾我，不想我走，有的时候已经精神恍惚了，她太累了，反正……我……我也没多少时间了，我就让她多休息，多出去转移转移注意力，她可不能再累出病了，她再病了，你怎么办？”

“那我那天早上听见的都是怎么回事？我明明亲耳听见的，后来我问她也没否认啊！”

“别急，等晚上她回来了你问问。”

“啊？你就听了这么两句呀？”晚上回家面对李小明质问的徐小梅说。

“什么意思？”李小明顿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把话听全从而误会了徐小梅。

“我还以为你趴门上把我和你二姨的对话全都听去了呢。”

“那你们到底说了啥，快跟小明解释清楚啊，都来找我要头发要了好几次了。”李国强说。

“还不是你之前跟小明斗气说的气话闹的，”徐小梅白了李国强一眼，“我们说起你得癌症的事，他二姨就问小明知道了没，我说还不知道，你不想让他担心，不让告诉他。他二姨就说：

‘唉，你看他自己都这样了，还是心疼孩子。’

‘嗨，他也是到这了才知道不跟孩子生气，他之前给小明打电话，说不了几句就吵起来，挂了电话就吼着要跟小明断绝父子关系。然后我就问他你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你那两栋楼留给谁去？他就说，留给谁也不留给他，又不是亲儿子。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不过就算他不留给他，不就只能给我了吗？又没有其他儿子，唉，可是留给我最后不还是小明的吗。’后面……就没说什么了吧，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就恰好听到了那两句？”

李小明看着父母，脸上有些尴尬。

“哈哈，儿子，你就这么想要那两栋楼啊？”李国强笑着说。

“爸！我不是……我就是有点担心嘛！我……我其实很害怕……没有您的日子。”李小明低下了头，眼泪有些忍不住了。

“没事，儿子，不用害怕，你已经长大了，而且，你还有妈妈呢。”李国强抱住了李小明，又把徐小梅拉了过来，三个人相拥在了一起。

“切，他还怕我害他呢！”沉默了一会儿，徐小梅突然笑着说，“你是不是以为你在外面还有个弟弟啊？”她伸手去挠李小明痒痒，弄得他也笑了起来。

“那……爸爸，您还是留几根儿头发给我吧，不用拔的，我去拿剪刀来剪！”李小明说完就要去拿剪刀。

“哎呀，不用了不用了，儿子你看！”

李小明一回头，看见李国强手里居然拿着一顶假发，顶着一个锃亮的脑门，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沧桑，又有些可爱。

“爸……您的头发……”李小明心想爸爸肯定是因为生病，受了很多苦，头发才掉光了，又有点想哭。

“哎呀，干嘛呀，你不是不想让儿子知道吗？我刚刚好不容易哄好的，又要哭啦，”徐小梅抢过李国强的假发又给他戴上了，“你爸爸的头发不是因为生病才没有的，他早就是个光头啦！他就是死要面子，不想让你知道你英俊潇洒的爸爸居然是个光头。他也从来没有希望你像他年轻时一样出去多么多么辛苦地工作，太辛苦也不好的。不过你还是可以学学你爸爸明明可以坐着收租，还宁要工作不要头发的精神，哈哈哈哈。”

“啊？”李小明很惊讶，原来他一直不知道李国强已经戴了好多年的假发了。

“你也不想想你老爸我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早就秃顶啦！”李国强哈哈大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