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惘小帐簿
文/纳兰泽芸
常常在独处的时候,闭上眼睛,会感觉到时间真的就像一条河水一样,哗哗、哗哗、哗哗地在耳边一淌而过。
我听到这一秒钟“倏”地从耳边疾速淌过,再也没有影踪。等着下一秒来到,又“倏”地没了影踪。就这样,一条时间的河流在我闭着双眼的时候,从耳边清晰地“哗哗”而过。
以前在乘火车的时候,在车上往往会结识几个旅伴,或相谈甚欢,或互递零食,甚至只是一路默默无语。可是不知为什么,车快要到终点的时候,莫名地内心就会生起一种淡淡的怅惘。
用“怅惘”一词的确比较准确,因为就是那样的感觉——这些人或这个人也许永世不会再相见了。
家里七八年前买的一个大背投彩电,53英寸的,像个小电影,在那会儿,挂壁式电视还未正式上市,所以这个背投彩电还算时兴的。可是六七年过去,背投已经有些过时了,而且耗电,还占地方。
按我的意思,就用背投看看算了,图像什么都一切都正常,反正我们也没有多少看电视的时间。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舍不得这个背投彩电。毕竟差不多陪伴了我七八年了,曾看过什么节目,这些节目曾经带来的喜怒哀乐,也是历历在目。
但先生嫌占地方又落伍,于是新换了个53寸挂壁式彩电。在准备换彩电前差不多半个月,我心里就若有所失。我经常把它擦拭得干干净净。还把它前前后后拍了十多张照片。
它被搬走的那天,我躲进了书房关上门,没敢出来。
再出来时,原先放背投的地方,已是空空荡荡,地板上留下一块它的印迹。
我用手摸着那块印迹,怅惘了许久。
小时候,家里盖新房,欠了许多债,经济异常拮据。在农村,盖新房是一件天大的事,一个农民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也许就是盖一处敞敞亮亮的新宅子。
老房子拆了,新房子还没盖起来,我们就暂住在一个用塑料薄膜搭起来的简易棚子里。有一晚突降暴雨,风雨交加,尽管我们赶紧地加固棚子,塑料薄膜还是被刮得飞起一只角。暴雨注入棚里,棚里成了汪洋,一床棉被湿得溻透了。
抖抖索索过了一晚上,天终于亮了,雨也停了。
房子还在建造之中,爸爸在十多里外的学校教书,那天晚上没能回来,里里外外妈妈一个人,妈妈根本顾不上我。暴雨之后,上学的路上肯定泥泞湿滑,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上学的胶靴,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来了。他看到我没有去上学,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放心,硬是跑过来看看。那时候,我的语文成绩很好,老师比较“宠”我。
老师见我没有胶鞋上学,就背着我去学校。直到今天,二十多年的光阴滑过,我仍记得在老师背上闻到的那种微微散发的汗味儿。
老师是代课老师,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国家实行清退代课老师政策,老师虽然教书很好,然而无钱无权无后台,仍然被清退了。而有点后台的代课老师,虽然书教得并不如他,然而还是顺利地转成了公办老师,吃一辈子皇粮了。
那时候小,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后来慢慢长大,慢慢懂得了更多,始知这是一种我们无能为力的无奈。
老师后来当了一名油漆工,有一次在高高的梯子上给人刷房子油漆时,摔了下来,摔得不轻,从此不能再干重体力活。
得知此事后,我很难过,去看过一次老师,想帮帮他,可是我还在读书,也无能为力。
离开老师家去学校的路上,看着四周山野的绿色,和西天将沉的斜阳,却无限怅惘。
我家房子建好后,欠了不少债。家中经济很拮据,从鸡屁股里抠出的那几个小钱只够买点咸盐酱油之类,妈妈就养了五头猪,指望养肥了年底能卖上些钱还债。
五头猪每天得吃掉多少食物!货真价实的粮食是不舍得给猪吃的,打猪草的任务就交给了我和二哥。大哥那时已经去十几里外读中学去了。每天我与二哥一放学,就挎上大筐子,筐子里再装上两条蛇皮袋,去几里外的洲头去捋野蒿。
长江边的那个小洲上,长着大片大片的野蒿草,春风吹过,野蒿都争先恐后地生发出嫩头,我和哥哥一手拿蛇皮袋,一手就去捋嫩嫩的野蒿头。野蒿青青的绿汁,将我们的小手染得一片绿色。
快两个小时光景,蛇皮袋和筐子都装满了,此时已是暮云合璧,落日熔金之时,夕照辉映于江水之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哥哥将两个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头拴在一起,扛上肩,胸前吊一只,后背吊一只,筐子我与哥哥一人一抬一边,这些对于小小的我们来说是不小的负重。我和哥哥就这样在夕照暮色之中踉踉跄跄往家的方向走去。
往往到家后,哥的肩膀都会被勒出深深的红印痕,我的手也红红的,又痛又麻握不成拳头。
晚上,从农田里回来的妈妈,把捋回来的野蒿头过一遍开水,去掉苦涩的汁水,不然猪会不吃。然后倒进一个巨大的锅里,再掺进去一些麦麩和谷糠,煮烂。
那个大锅直径有一个成人张开的双臂那样长,平时一般是不用的,要到过年熬麦芽糖时才用得上。但煮野蒿就得用上,一次煮一大锅,五头猪们能吃个三四天。
喂猪的时候,舀上几瓢放进猪泔水桶里,也能把猪们的肚皮哄饱。这样一来,能节省不少粮食。
除了野蒿,我们打的猪草里面还有野紫云英,我们也叫它红花草。就是书里说的苜蓿。
四五月里,洲头上的野红花草开始大片大片地开花了,那紫红色的小花成片成片地开放,蜜蜂、蝴蝶在其间翩跹流连,云雀在红花草丛中唧地一声,就窜向极高而远的天空里去了。
我常常被这美丽得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景象,激得小小的心仿佛沸腾不已,却又无法表达这种感受,只是觉得分外激动。
我常常拔一根紫云英花,看它长长细细的,六角形的茎杆上挑着一朵由八九个重瓣组成的花朵。而且最为神奇的是,每一个重瓣都像一只翩然欲飞的蝶。
我轻轻地向它吹气,看它东倒西歪地翻飞在我吹出的气流里。
哥哥说:“别光顾着玩儿,快点割。”
妈妈怕家里割麦子的镰刀太大,我们会割到手,就让村里的铁匠打了两把窄窄的小镰刀,刚好我们的小手一握。
在洲上的野紫云英花海里,我真的有些不忍心割断这些美丽的小花。可是,家里的五头猪们的大肚子正在哼哼着空城计。
割完那些美丽的紫云英,我回头去看那齐茬茬的留下的短茎,一种怅惘又涌上心。
靠我和哥哥这样打猪草喂大的猪们,我们对它们就怀着一种格外不一样的感情。看着它们从小猪崽儿长成一头头大肥猪,是件喜悦的事。
不管它们玩到村子的哪个角落,只要我们几声:“哦啰啰啰啰……”的呼唤声,它们就会从村里的各个角落飞奔回家,常常跑得呼呼直喘,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围着我们撒娇,要吃的。
我和哥哥常常做这个游戏,妈妈有时候会嗔怪说:“没事别唤猪,把猪都跑瘦了!”
我们常常抚摸着它们肥肥大大的耳朵,轻轻挠挠它们的肚皮,它们就会轰然倒地,舒服得伸直了四蹄,让我们继续给它挠痒痒。
到年底要卖猪的时候,又是我和哥哥难熬的时候。
头天我们听妈妈说,明天江北收猪的猪贩子要来了,我和哥哥就睡不着觉了,晚上跑到猪圈里看猪们好几回。
第二天,江北猪贩子真的来了,好几个人。那天爸爸一般会从学校请假回来。他们开始从猪圈里一头头地逮猪,捆猪、过秤,然后开始商谈价钱。
我和哥哥实在是不舍得也不忍心猪贩子将我们一把把猪草辛苦养大的猪们拖走。我们知道它们被拖走后,很快就会被一刀结果性命。
价钱商妥之后,猪贩们要把猪拖上停靠在江边的渡船上运回江北。几头大猪死命地嚎叫,死死地用四蹄撑住地面。并且拼命地把头回过来,用眼睛哀怜而乞求地望着妈妈、我和哥哥,它们也许不明白,平时这些喂它们吃,陪它们嬉戏的主人怎么突然不要它们了。
也许它们也预感到了被这帮凶神恶煞的贩子拖走就面临被宰杀的命运,所以它们拼命地挣扎,哀叫,不愿跟从。
我和哥哥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们拖住妈妈的手:“妈妈,我们不卖猪了,不卖猪了。”看得出妈妈也很不舍,但妈妈说:“猪生下来就是阳家一碗菜,要被人吃掉的,年底了,不卖掉猪,我们拿什么还债呢?”
最终,在几个本村壮汉的帮忙下,五头猪被猪贩子半拖半抬弄上了渡船。我和哥哥跟到江边,看着渡船渐渐往江北开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成了一个影子。在江水拍岸的哗哗声中,我们两个都忍不住大哭起来。
回到家,看到空荡荡的猪栏里,已经没有了猪们的身影,那食槽里,还有它们没有完全吃干净的猪食,我和哥哥的心里,空落落的,无限怅惘。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们都会睡不好,心里想象着可怜的猪们怎么样了?是不是现在已经被宰了?是不是已经被人家吃了。
这样的情绪会影响我们好一阵子。直到来年开春妈妈捉来了新的小猪崽。那活泼调皮的小猪崽们会转移我们的注意力,随着它们渐渐长大,我和哥哥又要四处打猪草了。
没有亲自养过猪的人,也许不能理解这种怅惘若失的感情。
小时候,难得过年杀一次猪,按理说,可以过个肥年,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可以好好吃几顿肉了。
可是我却对着饭桌上的猪肉不伸筷子。
一看到菜碗里的猪肉,就想到猪在我面前撒娇撒欢的样子。想到我给它挠痒抚摸时它憨憨的样子。想到猪被抓到杀猪台上那惊恐而绝望的哀嚎声。想到那尖而长的杀猪刀一把捅进它的喉管,鲜血轰然而下。想到它的哀嚎声随着血的流尽渐渐变小,终于气若游丝,那喉口的血沫还是突突冒泡……
想起这些,菜碗里的猪肉,我都不忍再看一眼,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在那样一个清苦少油荤的日子里,有猪肉吃,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哥哥一开始也有点不忍,但终于抵抗不住美味猪肉的诱惑,还是吃起来了。
妈妈要给我夹猪肉,我就躲开饭桌,就别处去吃。那时候,妈妈就说,这丫头,真怪,还真忍得住。
其实我根本不用忍,我是根本吃不下去。
那种浓浓的怅惘,穿过二十多年的光阴,仍浓浓地穿行在我的记忆里。
有时候花钱的时候,会看到钱上面有“留言”。有一次,看到有一张二十元人民币上写有一行字:田永进用过的钱。
当时就哑然失笑。是啊,这一张二十元人民币已经比较旧了,在“田永进”之前,一定还经历过无数双手吧。如果钞票有思想的话,每一张钞票经历的所见所闻,都能写成一篇长长的小说吧。
还记得一次听说贫困大学生的事,一位贫困大学生家里极度贫寒,有一天实在没有了吃饭的钱,饿得受不了,他就拼命喝水,水喝多了自然要老是跑厕所。没想到,他在厕所的便坑里发现了几十块钱,大概是哪位同学褪裤子时,钱从裤兜里滑了出来。他看看四周没人,迅速蹲下捡起那几十块钱,冲洗了一下,赶紧去食堂买了一份饭……
这几十元钱,前几分钟还在便坑,后几分钟就到了食堂,这样的经历,也算传奇。
想笑,没有笑出来,却无端又生出一些怅惘。
其实我平日不太敢把这些感触说出来,怕被人笑说是“多愁善感”。
但是那一天忽然看到丰子恺的一篇文章,名叫《大帐薄》,遂心下安然——原来早在几十年前,丰子恺先生就有我这些感触了,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竟然也谈到了钞票。当然那时候不叫钞票,叫铜板。
他说:“袋里摸出来一把铜板,分明个个有复杂而悠长的历史。它们之中,有的曾为街头的乞丐的哀愿的目的物,有的曾为劳动者的血汗的代价,有的曾经换得一碗粥,救济一个饿夫的饥肠,有的曾经变成一粒糖,塞住一个小孩的啼哭,有的曾经参与在盗贼的赃物中,有的曾经安眠在富翁的大腹边,有的曾经安闲地隐居在毛厕的底里,有的曾经忙碌地兼备上述的一切的经历。”
丰子恺就是丰子恺,不愧为文学鸿儒,把我想说的,都表达得慰贴,且安妥。
他说:“我仿佛看见一册极大的大帐簿,簿中详细记载着宇宙间世界上一切物类事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细以至天体之巨,自微生虫的行动以至混沌的大劫,无不详细记载其来由、经过与结果,没有万一的遗漏。于是我从来的疑惑与悲哀,都可解除了。”
那么我的这点怅惘呢?似乎与“大”扯不上边。
就叫“怅惘小帐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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