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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1
“张家那老三啊,发了点财,就嘚瑟得不行,整天骑着个摩托车呼呼地窜过来窜过去,路过个人,还要把那玩意骑得斜斜的,再把那乌油乌油的头发甩一下……”
讲到细节之处,盘腿坐在沙发上的明庆母亲兴致勃勃伸出两支胳膊给并坐在沙发上的明庆模拟着张家老三拽拽的样子。
明庆双手抱着蜷在一起支在沙发上的双膝,做出认真倾听状:“那张老三现在咋样啦?”
“喝多了酒,一脑袋扎前面大货(车)上了!哎,死得可惨了!整个脸都撞烂了!留下个刚生了丫头的媳妇!那媳妇呀也没呆多久就领着丫头走了,那老三挣的家产呀,全被张家老大老二给分了!”
萌萌一边收拾餐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随意听着或是瞅一两眼,并不打扰丈夫明庆和婆婆的这晚饭后固定的唠嗑仪式。
在这日复一日的仪式中,讲的人如那祥林嫂,每天熟门熟路近乎一字不差地讲述着明庆那日益人口流失的破败乡村的各种旧闻,听的人则如鲁镇的看客,不失时机机敏递上附和的话语,尽职尽责扮演着听客角色,好像这些都是第一次听老太太讲,不是听得已经耳朵起茧甚至可以倒背如流的旧闻。
通常直到夜里九点,把乡村里各家各户各种事儿拉扯演绎完,意兴阑珊的婆婆方才心满意足地起身两只胳膊轮换着捶打自己老腰,准备洗洗入睡。只有此时,疲乏的明庆才能背着他母亲悄悄长吁一口气,继而揉揉酸麻了的双腿,起身去书房继续修改客户的装修方案。
萌萌仗着自己是西北人不通婆婆方言,无需坐在婆婆身旁当陪客去充分满足婆婆的宣讲欲望。
婆婆虽有些失望,但毕竟通情达理,所以倒也不会硬拽着儿媳妇也来听,反正有明庆这老幺儿子愿意听,婆婆已经很知足。
但婆婆不知道的是,萌萌其实懂她的方言。
明庆也知道颇有语言天赋的萌萌懂得好些地方的方言,何况那方言还曾借助赵丽蓉小品在全国火爆过。
自个妈一个人在这语言不通的南方陌生城市每天都干巴巴等着他们下班回家,每天都憋了一肚子话,那就自己陪着老娘让她好好掰扯掰扯,让老娘晚上睡觉前痛快痛快。
明庆不忍心让自己老婆也陪着。这二十多年俩人同在一家装修公司当设计师,好处是同进同出,生活节奏一样,共同语言多。但如今行业不景气,装修客户的主力多为九零后,七五后俩人已经明显感觉有点吃不准九零后的审美口味了,常常反复修改设计也未必入得了客户的眼,工作压力大,搞得处女座的萌萌已经显现出那么几分抑郁的样子了,头发大把大把掉。
但尽管不必像明庆那样全程陪聊,毕竟家不大,房间少,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晃来晃去忙家务的萌萌断断续续听多了,倒也能在头脑中拼凑出一个比较完整的乡村形象了。
2
这是哪呀?
迷了路的萌萌四处张望,竭力地对着眼前所见从记忆中搜寻可以帮助明确方向的任何物证,但一切都是徒劳。
看来天黑之前,是走不出去了,萌萌想着总得寻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吧?
这里是道沟梁,两边山脊看起来甚是贫瘠,几无绿意,偶尔可以看到几丛干枯的芨芨草微微耷拉着无精打采,只有一些断折的茎杆潦草地戳向四面八方。
萌萌看着看着,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哦,远处山坡上还有些没了房梁的半截子泥土废墟,有点像外婆家啊!可外婆的家乡早已人去村废,难道是神游故土吗?
萌萌搞不懂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又为何仅仅一个人,明庆呢?婆婆呢?
疑惑的萌萌顺着沟道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萌萌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已经行走在由很多人走过踏过形成的一条土路上。
土路两侧不知何时已无起伏的山坡,前方则笔直地通向远处天际线,尽头是暮光笼罩下的一个黑黢黢的村庄,如同剪影一般。
萌萌停住脚步,遥遥望着孤零零矗立在天地之间的村庄,没来由地认定是婆婆和明庆的村庄。
胸闷气短,喉咙有些刺痒,于是咳起来。
“老婆,老婆,你这么咳,是不是感冒了?要不先吃点药观察一下,明早还不好,去医院看看。”
哦,原来是梦里迷路了,幸好只是个梦。
萌萌一边迷迷糊糊想着,一边迷迷糊糊接过明庆端来的水杯和两片药。
“你有点发烧啊!难怪今天你睡得昏昏沉沉,和往常不一样!”明庆焦虑地摸着萌萌的额头,这节骨眼上可不能病啊!
“呃,没事……没……”
那个村庄还在啊,萌萌尽管双腿疲软,还是踉踉跄跄地靠近着,越来越近。
真是婆婆的村庄啊!萌萌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土路上,先后踏入泥土的脚就像翻浆的棍子搅起一路的黏糊泥浆,使之翻腾着灌入萌萌的鞋中,路越走越泥泞,腿越来越沉,但萌萌坚持着,看到了看到了,婆婆的院子就在前面,明庆应该就在屋里吧?“明庆!明庆!”
3
“老婆,老婆!”
萌萌再次迷迷糊糊看着明庆,“我在哪儿啊?”
“你在家里啊!怎么头越加滚烫了呢?萌萌,起来吧,看你这脸煞白煞白的,吓死人!稍等一会,我先收拾东西,咱去看急诊!”
“嗯,好的……”
吱呀,萌萌站在婆婆院子前,伸出手去推婆婆家那用几条树枝随意捆绑而成的院门,尚未用力,咔嚓,树枝子门颓然倒塌。
惊起院中数只飞鸟从枯草堆里扑棱着翅膀凌空逃走,掉落的枯草和羽毛随风飘舞,有几片小小的枯叶和羽毛散落在萌萌的头和衣服上,似乎有一点羽绒恰恰落在眉角,让萌萌感觉到有些微痒,于是皱眉拂去。
此时应该是正午吧?太阳毫无遮拦地高悬于整个村庄上方,这个村庄的所有房子都是那年大地震后由驻地部队出资出力援建的,整齐划一,家家都是三间房,中间灶房两边有炕的是里屋。
孤立在院子里,萌萌把双手抬起来挡在眉毛上方躲过眩目的阳光四处打量着。
印象中婆婆家和两侧邻居家的隔墙有齐胸高,婆婆常常和邻居站在各自院子里朗朗寒暄,或是吆喝一声呼出邻居隔墙递上一碗刚出锅的焖肉。如今墙已坍塌,整排几家院里的景象完全裸露在萌萌眼中,一样都是满院的枯黄野草,杂草中可以隐约可见废弃的破旧农具、一人茅厕……
哎,轻叹一口气,萌萌推开虚掩的房门,映入眼中的是一间毫无生气的灶间,灶台四周胡乱堆放着几个残破的锅碗瓢盆,灶台大铁锅锈迹斑驳,锅底处似乎已经被岁月腐蚀破漏,再也无法使用。
紧挨着灶台,一张明显缺了腿脚的木质折叠餐桌恰好堵在里屋门口,萌萌忽然想起自己结婚那年城里办完婚宴回家后的第一次家宴。
家宴请来了明庆大爷(大叔)、二大爷(二叔)和特意从西北赶来的大姑三家人以及明庆已分家单过的大哥二哥两家,至于三大爷(三叔)、四大爷(四叔)和五大爷(五叔)都在西北工作,请不下假没法来。
新婚的西北姑娘萌萌不知道京津唐交界处的明庆乡村里啥风俗,为了避免被嘲笑不知礼数,只好谨小慎微步步盯着明庆的大姑,因为听明庆说家里不管老老少少都特别敬重大姑。
大姑三十多年前去西北当兵退伍留在当地搞地方建设后,先后把在家务农的三大爷、四大爷、五大爷带到西北去了当时特缺人的矿上,分别端上了铁饭碗,就连明庆大爷和二大爷家也分别有个儿子跟着去了西北,找了那里县城的姑娘,过上了城里人生活,明庆大哥的儿子还小,但也准备去大姑那里上学呢。
萌萌跟着掌勺大姑屁股转,大姑需要啥辅助的活儿,萌萌眼疾手快跟得紧,哄得大姑满心欢喜。
大姑利利落落把所有的大菜都炒好了,擦完手上的油花就拉着萌萌一定要坐一起。
萌萌也喜孜孜地,却没想到大姑很自然地拉着萌萌坐在灶间临时支起来的折叠大餐桌旁,而且同桌的全是明庆家的女人,就连长辈例如明庆的母亲、大妈(大爷妻子)、二妈(二大爷妻子)都坐在了灶间的这桌席,更不要说大嫂、二嫂等其他同辈或晚辈了。
男人们呢,包括二哥家那穿着开裆裤的两岁挂鼻涕的小男娃也都在里屋热炕上支的大桌上吃饭。
萌萌惊讶地着一大家子很自然地分成了男女两桌。里屋男人们热炕上吃嗨了,纷纷脱掉棉袄,天南地北聊得热闹。
灶间的这一桌,氛围倒也是很热闹,都是爱说爱闹的大嗓门,欢声笑语不停歇,但萌萌是透心凉,如坐针毡。
灶间有前后两个正对的木门,大姑嫌刚炒完菜满屋的油烟味,把两个门都敞开来,冬日里的穿堂风自由自在呼呼地通过灶间吞吐不息。
新婚的萌萌长相普通,为了身材显得窈窕好看,穿着修身薄款羽绒服配条毛呢裙,恰恰坐在风口上,嘴里再嚼着已经冰凉的菜,萌萌内心拔凉拔凉,只想逃走。
萌萌抚摸着眼前少了腿的餐桌,想起当天夜里自己就感冒发烧说胡话,明庆吓得连夜抱着她打车回了城。
可是,眼前明庆咋不在呢?明庆!明庆!你在哪里?
4
“老婆,哎,醒醒啊!我在这里呢!”
萌萌头痛得厉害,勉强循了声音找去,模糊看到明庆的脸正凑到自己跟前看着自己呢,“我这是咋了啊,冷,好冷,老公,给我再压一床被子。”
“好家伙,你这次感冒太重了,喊醒了准备送你上医院,没想到我刚把门诊卡医疗本找到回头一看,你又呼哧呼哧睡着了,呼噜时断时续,有一阵子不出气,能吓死个人!还一个劲喊我!”
“幸亏咱这里一直没那病例,我们一直也没出差,要不我真怀疑你也得上了!”
明庆一边叨咕着一边从床边衣柜里找出一床被子轻轻盖到萌萌身上。
萌萌微喘,“老公,我越不想梦见啥,越梦见啥,刚刚做梦到乡下你家找你去了……”
明庆把被角一一压严实了,坐在床边,“你呀,胡思乱想啥呢,我一直在呢!”
“可是,我一直感觉你今年似乎情绪一直不好,总有种你要逃走的预感。”
“傻啊!我能逃到哪里去?逃回老家乡下过田园生活?回不去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村子位置真玄妙,夹在京津唐之间,靠不上任何一个城,城市再怎么扩张也到不了我们那里,倒是村里人都基本走光了!剩下的基本是老弱病残,自生自灭了。”
“再说了,我妈那房子年前大哥就打电话说房顶西边那头塌了一块,屋里顶棚掉下来砸在里屋炕上了,根本住不了人了!老大让妈没了房子归我,让我出钱维修,你说,那旧房子划得着修嘛!我主张把房子卖了,老大不让卖,说等妈没了,还要送回去在老院里办丧事!都啥时代了,还想着这些旧传统!”
明庆的眉头皱在一起一下子显出老相来,萌萌瞅着明庆两鬓斑白,感到有些突然有些刺目,好久了,光顾着发愁设计项目,都没这么仔细端详自己老公了。
“老公,老魏年纪轻轻的,才三十二,就得癌症走了,他的娃才十个月大,哎,想一想咱这工作,我越来越犯怵啊!”
“老魏那癌症啊,是活活急出来的,眼下当个施工监理实在太难了,多头受气,以前客户钱多不在乎,基本都是装修全甩公司,完了接过钥匙打尾款就了事了,如今是找客户难,伺候客户难,还得哄着工人,问题是材料价格暴涨不说,还经常断货。”
“那我们咋办?老公,我觉得我熬不下去了,一个方案反复折腾好几次,徐总那脸又黑又长……”
“老婆,不是你一个人这样啊,你看公司里咱这几个做设计的不都熬着嘛!”
“那人家小黄可不是,这一两年行业奖拿得手酸不说,新客户本来就少,还几乎直接奔着他!”
“那没办法,谁叫人家年轻呢!现在几乎所有行业都要新生代,我们这些老代家伙大概真的是设计理念旧了,跟不上了。”
明庆黯然,“咱这代人呐,旧的回不去也看不上,新的呢……哎,算了算了,不聊这些了哈,老婆,要不咱先去医院吧,再怎么说,身体最重要。”
“不用了,我多喝水发发汗捂一晚上就好了,我这毛病我知道哈!”
尾声
萌萌最终还是歇在家里了,脸皮薄,与其被炒了,还不如主动提出辞职来得体面点。
歇在家的萌萌更不爱说话了,整天抱着手机扒拉着各种信息,在各种五花八门的变现承诺中犹豫来犹豫去。
明庆母亲瞅着有些气,好端端的人不上班,整天对着手机魂不守舍神经兮兮,于是嚷着要回老家老大家。
明庆知道母亲是疼自己一个人工作养家太辛苦。怎奈老大来电话说他儿子媳妇刚生了娃,央求明庆再留着伺候半年,等老亲家接走娃了,再来接老妈。
明庆挂了电话,看看老妈,看看老婆,两手一摊,“没事,老大添了孙子好事啊!咱家族又添新人啦!”
仨人心照不宣,点点头,各自屋里寻个角落,互不干扰,继续各自的事。
还能咋的呢?生活总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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